斯多葛主义
因为对斯多葛派而言,已来临的事物,既不好也不坏。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它取决于人的意愿为它赋予的价值,或好或坏,根据我们对它作什么用途。好与坏仅仅存在于人的思维与意愿,而不在于事物本身。
斯多葛派的生命体验,斯多葛派的生活选择,皆旨在首先把善看作应绝对欲求的,把恶看作应绝对排斥的。其次,还旨在决定唯一绝对值得欲求的,正是道德层面的善,而唯一值得排斥的,正是从恶的意愿。
斯多葛派拒绝把疾病、死亡与自然灾害称作恶:对他们来说,这些遭遇既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不加分化,是宇宙间诸事必然运行的结果,如果人们不能补救,就要接受,依据对待事物的态度不同,则会变成好事或者坏事。
斯多葛派认为,在人的意愿里,并没有恶。因此,对他们来说,我们称之为人类学层面的规律性并不构成世界的秩序,因而,当他们与整体的运作配合时,这意味着他们承认自己是宇宙里的一部分,通过自身的存在,作为一部分以其尺度参与到宇宙的总体运动之中。
事实上,斯多葛派也经常谈论到面向死亡的修炼,是在我们已经讲到的一种修炼的视野里:面向生活磨难的准备,即面对未来的困难与苦恼的思考(praemeditatio malorum);斯多葛派总是说:需要想到,死亡临近眼前;但比起对死亡的准备,这更多地意味着发现生命的严肃性。
在这里,有两种面向:首先,在这个视野里,用全部的强烈活过了一天,但同时,当次日来临时,人们会注意到,新的一天好比一个出乎意料的幸运。最终,人们告诉自己:在存在的一个唯一的瞬间,我们已经拥有了全部。这指的是永远要意识到存在的价值。
在为他人做善事时,人们可以从中找到快乐,因为,在为他人做善事时,人们也在为自身行善。
但我认为,如果没有内在的平和,就没有任何行动最终会是有效能的。如何将不可协调的加以协调?如今,不再像在古代的一些哲学学派里那样用无动于衷来给予灵魂安宁,而是需要用正确的行动的关怀,避免由于憎恶或愤怒或同情而迷失,才会获得灵魂的安宁。
不,如果他成功地做到,那么是因为他认为,要对世界的全部现实说“是”,即使现实是残酷的。对世界说“是”,人们在尼采那里赞赏这种态度,为什么不能在斯多葛派那里也赞赏这一点呢?
这种不理智并不在于在事件面前体会到的不由自主的情感重击,而是人们对事件产生的错误的判断。对斯多葛派来说,激情带来错误的判断。当他们讲到如同激情一般的怜悯时,他们会想到那些让激情冲昏了头的人们,他们因此变得无法行为、无法救助受苦的他人,正如外科医生,出于怜悯之情,因为害怕让病人疼痛而不敢为他开刀手术。然而,斯多葛派接纳一种怜悯,它在某种程度上不是一种激情。
斯多葛派告诉我们,需要依照原样看待自然,抛开对自然的拟人化的再现。在这种严谨里,有某种东西千真万确。在一些拍摄自然的电影作品里,我们看见野兽们吞噬着猎物,这最终提示我们,自然界的恐怖也是一种华美。当亚里士多德自忖,为什么我们嫌恶在自然界中看见的恐怖或者残酷的事物,然而我们却又在艺术作品里赞叹它们,他对此表示惊讶。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界的行家,应该甚至也热爱其中令人厌恶的方面。在自然界的所有作品里,他说,有些美妙的事物。
但我总感到惊讶,关于死亡的思考可以帮助我更好地生活。用仿佛活在最后一天、最后一刻的方式来生活。这样的一种态度要求彻底的专注的皈依。不是投射到未来里,而是在自身之上审视,通过自身审视自我的行动,不再把世界看作我们行动的简单的框架,而是在世界之中看待它,通过世界看待它本身。
奥勒留,在多瑙河畔的战役中的夜晚,他写日记来表达他对生活的厌倦和他的忧伤。
马可·奥勒留所希望传达的意义和他在想到死亡时劝勉自身的需要联系在一起。在这层意义上,它带着历史的印记。但它可以在当下被重新激活,这并没有任何困难。
作为这样一种视觉模式的范例,他恰恰列举马可·奥勒留以及我在上文讲到的他对物理学的定义。把事物感知为陌生的,这意味着要转变目光,以至于产生如同第一次看见事物的感觉,让人从习惯与平庸中释放出来。
比如,奥勒留,作为斯多葛派,他说:需要把每一次行动都作为最后一次来完成;或者,他还说:需要对待每一天如同一生中的最后一天来度过。这指的是,要意识到我们还在经历的这个当下时刻具有无限的价值,因为,死亡随后也许会让生命中断,这意味着在死亡尚未来临之前,要用极其强烈的方式生活。
但是,据我所知,没有一个古代哲学家可以像马可·奥勒留那样达到意图的纯粹性的顶峰。
如果人们不能理解马可·奥勒留在书写时希望激励自己,不了解他用斯多葛派的一种惊人的形式在自言自语,那么,人们就不能读懂他的著作。他不希望用理论的方式阐述斯多葛派学说,这指的既不是内心的日记,也不是理论的教材。
还要补充,马可·奥勒留也会流泪。首先,是在他的导师去世时。他身边的人们都奉劝他要克制情感的明显显露。他的继父安东尼皇帝说了这样一句美好的话:“就让他做一回凡人吧。哲学或皇家的权力,都不能取消人的情感。”
正是当下的瞬间,正如马可·奥勒留所说,让我们与整个宇宙建立了联系。在每个瞬间,我可以想到我构成宇宙中一部分难以言说的事件。但这会把我们引向应触及的另一个主题,即在世界面前的心醉神迷。
尤其是爱比克泰德的三条根本准则:在头脑里不允许任何不客观的想法,永远把共同体的利益作为自身行动的目的所在,让他的欲望适合宇宙的理性秩序。因此,在奥勒留的著作里,有一种内在的逻辑。但是,为了能够在任何情形下唤醒这些原则,需要采用格言的形式,用短小精悍的表述为它们重新赋予生命。
在爱比克泰德的《手册》里,他经常使用一个希腊词:epilegein,这个词意味着:“为处境增添一种内心的话语”。
因此,爱比克泰德想说的,就是不需要和那个受苦的人一起失去冷静,而是要真正地去帮助他克服痛苦。在当今时代,当一场灾难降临,人们会派心理医生去帮助受难者承受灾难的创击。这些心理医生并不认为有必要和受难者一起哭泣、蜷曲、吼叫。我认为,需要在这种视野里去领会斯多葛派对激情般的怜悯的批评。此外,现代人也质疑怜悯之情的价值。当乔治·弗里德曼督促自己去实践精神修炼时,他写道,“剥离怜悯与憎恨之情。”
这是一种不加区分的态度——无论情形如何变化,始终保持不变;拒绝说这是好的,这是糟糕的;在生活中接受一切;像其他人一样做一切事,但对任何事都不执着于心,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这就是怀疑主义的态度。
斯多葛派认为,这种逻辑学的宗旨在于批判各种再现,也就是来自外部世界的各种形象,这并不等于要仓促地说某事的发生是一件坏事或一件好事,而是要思考、批判对事物的再现。
在某种意义上,西塞罗已经持有这种立场,他属于一种新柏拉图主义的倾向,可以被称作“或然论派”。他说:我们其他人,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是独立的,没有任何义务强加给我们,我们得过且过,根据特定的情况和遭遇的情形作随机的决定,选择每一次在我们看来最好的解决办法,无论它的灵感取自伊壁鸠鲁派或斯多葛派或柏拉图主义还是任何其他的生活模式。
这种态度既具有一种存在的价值,也具有一种伦理的价值。它首先让人意识到当下时刻的无限价值,今天的一些时刻的无限价值,还有明天的一些时刻的无限价值,人们带着感恩接纳这些时刻,如同一种不期而至的机遇。但它也可以让人认真地对待在生命中的每个时刻。做惯常做的事,但并不如惯常一样,相反,仿佛第一次这样做,同时,在这种行动中,发现所蕴涵的一切意味,以好好地完成。
有人问他,如果他在一个小时后即将死去,现在会做什么。他回答:我会继续打球。因而,他承认,我们为生命的每个瞬间赋予在某种程度上绝对的价值,即使是平庸的,即使是谦卑的价值。
重要的并不在于人们做什么,而在于如何做。
关于死亡的思考,将我引向集中于现时的修炼,伊壁鸠鲁派与斯多葛派都这样建议。
而塞内加讲到,当他注视这个世界时,让他惊愕得目瞪口呆,他说,这个世界,有好几次,当我注目时,都仿佛我初次见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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