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我家吗,我家是瓦房还是茅草?”父亲问。
“我当然去过,我是你的女儿啊,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把手伸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我的家前后两进,大大的庭院,后三间是灰色的青砖瓦房,前三间是用青砖垒砌的墙,屋顶上铺盖着茅草,院内院外都栽满了桃树。门前是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我的家纤尘不染,奶奶把整个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我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有父亲和母亲。家里最大的事,大哥订婚了,大哥结婚了。大红的喜字贴在门上窗户上。虽然那时提倡婚事简办,但空气里都充满着喜气和热闹。爷爷、奶奶就把这样的家交给了父亲。这是我记忆里最初的家。
我这样对父亲说,父亲不讲话了,嘴唇不停地嚅动。我注视着父亲,双手紧握着他的手,泪水潸然而下。
父亲说他自己有家,父亲讲他今年92岁了,我告诉他,他今年90,整整90岁。他自己也想起来了。父亲的记忆有时开始模糊了,父亲,你怎样能不衰老?
我对父亲说,我要走了,回我现在的家。父亲躺在床上,朝我笑了笑,他说他不相信,我能到哪儿去呢。
父亲我早已长大,有了自己的新家。他老了,再也不能护佑着我。我有了丈夫,有了女儿,有了许多许多……父亲在好多年前就行走不便,去年下半年开始,自己走路跌下来,没有人帮忙就爬不起来。
从兴化到我父母亲的家,我都在想我父亲。父亲现在的话很少,见到我如孩子般露出会心的微笑,眼神露出光彩。
做我父亲的女儿是幸福的。无论我怎样让父亲失望、气愤,父亲一直没有打过我、斥责过我。我提任何要求他都答应,就是不能满足的要求他也会告诉我原因。他护着我,也不允许母亲对我高过一声。
父亲的个子很高,父亲的背也很宽。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一年暑假一开始我就生病了。父亲每天背我去医院,他的背,我要他弯了再弯才爬得上去。伏在父亲的背上,我的病痛就会减轻些。记得父亲取药时,把我放下,我紧紧地拉住他的衣袖,一松下我就会瘫倒。
一个长长的暑假,我记得那时我就问过自己,这么长时间了,我是不是会看不好。那个暑假,生病的时间太长,乃至我现在都记得。那时,我奶奶还在,奶奶无论何时都偏袒父亲,看到父亲被我拖累,说我是父亲的害,我记不清父亲是怎么回答奶奶的,总之是父亲埋怨了奶奶不应该说那样的话。也奇怪,到了开学,我的病也好了。
做女儿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父亲有无限的好。我待过业,父亲担心我,见到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就让人家去我家看我;我工作了,他让我好好尊重领导,好好工作,不要怕吃苦;我谈对象了,他告诉我对方要人品好,真心对我好;我结婚了,他说要孝敬公公婆婆,对人家的家人好;我有了孩子,他对我说做母亲了要有母亲的样子。
父亲父亲母亲现在居住在大哥的新家里。一整个冬天,房间里的暖气没有停供。刚一进春天,大哥在父亲的房间里换上了新的空调。大嫂三餐都准备得好好的,不停地翻着新花样,或是端到父亲的床前,或是让父亲坐在轮椅上,推着轮椅,让父亲母亲和他们共同吃饭。自从到了大哥家,父母的身体日渐胖了。大嫂对父亲母亲说:“大儿子家,也是你们的家,我家老人不烦嫌。”
父亲父亲还是经常想家,要回家去。爷爷、奶奶交给父亲的家很早就陈旧,后来被父亲重新翻砌过,依然是宽大的三大间,依然有庭院。庭院的前后栽满了银杏,屋前栽种着新鲜的菜蔬。大姐、大哥、二哥是爷爷在世时在那个房子里成家的。后来我和二姐进入夫家,小哥哥结婚养女儿,单独住出去了。一切的一切,就如流水作业一般,就如爬完坡之后继续爬坡,父母把六个孩子养大,后来只剩下父母在那儿养老。
父亲还是要回家去。他说:“田间的菜籽要割了,麦子也要黄了,豆子或许能卖许多钱。”我对父亲说,“不行了,那是过去的事。”我多么希望父亲母亲能回家去。我去看望他们,他们笑吟吟地走出来说:“哦,姑娘回来了,我家姑娘回家了。”我拉了拉父亲:“不说了,已经不可以了。”
每个人的一生,一开始时如逼仄的小河,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的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流入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
父亲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我爱我父亲,无论父亲、母亲精力如何衰退,身体如何疲倦,父母永远是我内心最强大的依靠和依赖,握住他们的双手,宛如河流川流不息,一路欢歌。没有其他要求,只要能握住他们的手。我的父亲今年90岁了,我以此为记,我爱父亲,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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