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堡地铁口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天色渐晚,脚步缓慢的老人、眉头紧皱的白领、柔情蜜意的恋人、粉面含春的高中生互相擦肩而过,谁也顾不上多看谁一眼。
三山慢慢地摘掉另一只耳机。有一个瞬间,三山恍惚中觉得眼前这个略显青涩的、故意压低帽檐的少年就是他自己。
在远远地离开你
离开喧嚣的人群
我请你做一个
流浪歌手的情人
这首歌三山再熟悉不过了。大二那年,学校广播电台邀请他和老夏去做专访,访谈的内容无非就是有关“音乐梦想”、“在路上”之类俗不可耐的话题,三山现在几乎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但他却清楚地记得访谈结束后两人合唱的就是这首歌,《流浪歌手的情人》。
那时候,S城滨河路上外墙爬满爬山虎的青年旅社还没有倒闭,沿街的门脸被老板开发成了一个小酒吧,摆着从全国各地淘来的上个世纪的旧物,打了口的CD唱片、乌黑发亮的铜质煤油灯、洗得泛白的帆布背包、帽檐正中间镶着五角星的黄绿色军帽、几乎每一页都缺了角的旧杂志。后院是住宿的地方,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单间,其余空间以大通铺为主,接待来自全国各地——偶尔也有国际友人来访——的背包客、穷游学生。
夏天的时候,老夏就在这里兼职做驻唱歌手,唱一些刘文正、老狼、齐秦等人的老歌,每周两晚,每晚演出费30块。老夏的歌声总是轻飘飘的,柔柔的,显得有点漫不经心,偶尔会即兴加几个转调。
更加偶尔的时候,老夏会哑着嗓子唱一首《一无所有》或者《花房姑娘》,然后,老板会亲自端过来一杯啤酒。
三山只去看过老夏一次演出,但他后来回忆说,自己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幻想能够成为一个流浪歌手的。
(二)
夏季的傍晚,整个城市像一个刚掀开盖子的大蒸笼,冒着肉眼可见的热气,河面上的风吹过来之前,桥上很少会有行人。
三山也有些无精打采,手里随意弹拨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唱。
一位中年男人走过来,在三山面前站住。三山抬起头,越过男人凸起的肚子去看那张肥胖的闪着油光的脸。阳光正好在他身后,有点耀眼,三山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小伙子唱得不赖啊。
三山礼貌性地微微一笑,这是他最常听到的陌生人惯用的开场白。
通常,接下来会有几种可能性,有人会问他是否需要介绍工作,有人会问他是否某某学校的艺术生,有人会问他是否听说过安利。
男人伸出两根手指,从胸前的口袋里夹出一张写着“XX文化传播公司艺术指导”的名片递给三山,顺便点上一支“中南海”。
男人吐一口烟说,我其实是北京电视台派驻Z城的执行导演,你嗓音条件挺好,我们下个月有一场歌手大赛,我想推荐你去参加,有没有兴趣到我办公室聊聊?
三山突然肃然起来,剧本里的机会往往都是来得这么意外而突然。
男人把电动车调了个头,抽着烟,看三山装好吉他,背在身上,又弯腰去拎自己的小马扎。
就扔这桥下边吧,没人要这东西。
三山犹豫了一下,转身把马扎托付给了桥下卖冷饮的大妈,跟人道了声谢,转回来跟在男人后面往旁边的一栋大楼走去。
男人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两个长发杂乱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相对坐着,但互相谁也不看谁,都把脖子靠在椅子靠背上,45度仰面看天花板。
男人猛地推开门,一面踢开门口的一把凳子,一面大声招呼三山进来,来来来,快进来,坐!弹一首你最拿手的我听听!
扭头冲另外两个男人喊,你俩也过来听听!
三山抱起吉他,在大腿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开始唱。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
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
有一群向西归鸟
男人的手掌很厚实,所以卖力地鼓起掌来,声音就格外地响亮,也让另外两个男人的表情显得更加敷衍。
男人说,这次比赛,全H省只有三个推荐名额。
男人又说,我觉得你肯定能获奖,到时候有奖金,有证书,错过这样的机会,你在街上唱到什么时候才能红啊。
男人还说,把这个表格填一下,交500块钱报名费吧。
男人最后说,你可别多想啊,这还包含你去北京的路费呢,我一分钱都不会拿的,我的工资都是北京电视台给发的。
(三)
女人喝醉了往往比男人更可怜,尤其是漂亮女人。对她们而言,当她们任由自己散着头发,花着妆容,衣服上满是褶皱,她们就已经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了。
三山对围观的人们说,最后一首歌了,明天早上还要上班。
明天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未来
他们像个孩子似的满心期待
但是原谅我悄悄地走开
因为我把心遗落在1989
女人就是在这个时候经过三山面前,停下来,从精致的小包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纸币,放在三山面前的吉他包里,然后脱了高跟鞋,抱着膝盖坐在三山身边,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白皙的脸。
红色大钞在一堆零钱里,随着晚风微微起伏,显得格外醒目。
女人突然开始趴在膝盖上抽泣,这让三山莫名地紧张起来。
三年了,我为了他来到这个城市,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
女人抬起头,盯着桥下的河水,幽幽地说,再唱一首吧。
你想听什么?
随便。
要捕捉一只美丽蜻蜓
却打碎自己心爱的花瓶
燕子飞回了屋檐下的巢
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女人站起身,向桥边的护栏走去。三山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女人长出一口气,然后优雅地180度转身,黑暗里,三山仿佛看到了女人精巧的五官在笑,明天你还会在这里吗?
嗯,也许吧。
我叫珂珂。
我叫三山。
(四)
少年的音箱发出一声尖利的噪音。三山的记忆突然模糊起来,他不记得自己第二天是否又去了桥上唱歌,甚至记不清楚那天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次在街头卖唱。
等等,三山甚至怀疑自己一定是记忆错乱了,把老夏的故事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或者是把自己的梦境当成了现实。
他也许从来就没有流浪过,从来没有卖过唱,也从来没遇到过什么男人和女人。
他走到少年跟前,一把抓出兜里的零钱,扔进少年面前的纸盒。少年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
能不能借你的琴给我用一下?
少年狐疑着把吉他递给三山。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三山嗓音条件的确很好,富有磁性和张力,他依然记得这首歌的C大调指法,只是间或会弹错一两个和弦。老人、白领、恋人、高中生停下脚步,掌声真诚而真实。
三山弹完最后一个音,呆立良久,才把琴交还少年,仿佛,刚从一个梦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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