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一四年九月,某三线市电视台的叶青,终于忍耐不住枯燥的节目制作。他决定放弃这份实习,拒绝再待在剪辑室里拍打这些无聊的对话字幕。心里有了念头,仿佛石头落了地,虽然窗外雾霾正笼罩着全市,让人看不清百米开外的任何东西。
之后的一个周五,叶青买了两条芙蓉王香烟,拿黑塑料袋裹着它们,径直去了主任办公室,杨主任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喝茶,抬头看见叶青来了,连忙招呼他过去。
叶青是托关系进的电视台,他的姨夫是个老导演,和杨主任熟识。叶青想在走之前给杨叔叔好好说一声,感谢对自己的照顾。杨主任让叶青坐下来,叶青刚张口叫了声杨叔叔,杨主任就把他的话打断了,对他说,“你的声音真不错,我在电视台几十年,除了播音有几个好嗓子,再也没遇见像你这么纯的声音了。”叶青也不是很懂声音,他当初稀里糊涂的就考上了编导,这时就只能谢谢杨主任的夸赞。
杨主任知道叶青要走,也没说要留他,只说他年纪轻轻,出去闯闯也总是好的。杨主任打开抽屉,把那两条芙蓉王放了进去,又拿出一盒中华来,抽出一根递给叶青。叶青不抽烟就回绝了,杨主任点上烟后,吞吐了一口,和窗外的雾霾一个浓度。又说,“你姨夫那里就别管了,既然你要闯荡,我会给他说一声的,要是干不好,再回来!”叶青笑了笑,又寒暄了几句,确定了离职的时间后就离开了。
周末,叶青在当时最火的58同城网站里找了份摄像助理的工作,电话打过去,对方让他近期到北京面试,报销车费。叶青没有犹豫的答应了,随后立即订好了火车票。晚上吃饭时告诉父母,他要去北京工作了,第二天就走。夜里,他激动地有些睡不着觉,透过窗户纱窗的一个漏洞,半个昏黄的月亮正挂在天上,流云自西向东划它而去。但愿风再大一点,把雾霾也吹的一干二净,叶青如此想着,不自觉得进入了梦乡。
(二)
北京,入了秋,也一样冰冷。叶青下了火车就直奔八宝山而去,出了地铁,几栋高楼林立,路上不见行人,这让他心里有些发怵。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北京了,记得艺考的时候,他同好友到北京来游玩,东转西转,净是些没见过的景色。如今网罗了全国特色的北京,依旧还是那个北京。
叶青打了面试公司的电话,不大一会儿,从高楼深处,快跑来一个人,接了叶青,一同扎进了这群钢筋铁骨里。转过几道弯,爬上几层楼,两人停在了有一片扎堆办公区域的拐角处,墙上挂着“北京盛世无双影视投资有限公司”的金字招牌。抬眼望进去,几个面试的人已经坐在了椅子上,一个液晶屏幕里正放着岳飞传的片花,黄晓明饰演的岳飞在于荣光饰演的周侗面前苦练武功。
迎他来的工作人员拿来表格让他填写面试的工作职位,叶青盯着屏幕入神,觉得自己也是可以饰演岳飞的。不一会叶青进入了面试办公室,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大姐,大姐带着笑容看了他的简历,好奇得问道,“你为什么不跟着你的姨父去拍电影?”叶青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想来北京提升一下自己的能力,就这么如实的回答了。大姐说给叶青一个地址和电话,可以直接去剧组那边,接下来签了两份一个月七千的劳务合同。但是需要缴纳一千两百元的食宿费用,叶青觉得没什么不妥,交了钱,拿着凭证、合同和大姐道了声再见。
出门也有专人护送,又饶了很多弯后才出了高楼。叶青观察送自己的人,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伙子,他决定问问关于公司的情况。小伙子支支吾吾也说不上来什么,自己也刚到公司上班,每天也就是负责接待一下面试的人,不太清楚公司的情况。地铁口外,叶青和小伙子相互招手告别,像是认识多年的好朋友。
从八宝山到东直门,转916路快车,叶青一路上不停歇的到了怀柔。原本叶青不是个急性子,学生时代他为人虽然有些孤僻,却是个烂好人,朋友经常会到他家去,一起玩乐和学习,没人和他有过什么恩怨,也没听说过他喜欢过谁。叶青普普通通的站在路边,等待剧组的人开车来接他们,同他站在一起的也是去剧组的人,一个女生,拉着大箱子,大箱子上的印花,和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
(三)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将一辆老旧的大众停在路边,把头伸向窗外,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垂下来镶进了肉里。“你们是去影视城的吗?上车!把箱子放后背箱,门没锁。”叶青帮着身边的女生把箱子放进了后备箱里,两个人坐在了车的后方。
出了市区,哪里都是荒凉,杂草丛生的深处是怀河,沿着怀河向东行,是雁栖河的一支。胖司机打断了两个人欣赏风景的惬意,实打实的说:“一个人七十,现在就给吧,一会儿比较忙,我还要拉人呢!”叶青不解问道:“我们去剧组为什么要我们掏钱?”胖子不高兴了,却没有大声嚷嚷,带着些说过一百八十遍的口气,“我不属于剧组,每个人去剧组都得付路费,我是剧组找的一个临时司机,你们要是觉得有问题,就下车,自己想办法去!”
叶青看了一眼身边的女生,她正准备拿出钱包来。叶青觉得价钱很不合理,硬气了些:“四十,一人四十,你要觉得少我们就下车!”胖子也不愿意多说话,摆了摆手,让两个人把钱拿来。收了钱的胖子,没再说一句话,车行到怀河和雁栖河的交汇处,就是星美今晟影视城。
沿着小道,这辆破大众蹦跳着进入了庙城的两河社区,说是社区,其实没多少人居住,自建的二层小楼里,藏着很多年轻人的梦想。胖子将人放在一户住宅门前,没说什么有用的话,就飞驰而去。从门口走出一个小青年,圆寸,皮衣,黑裤子,看上去没人比他更喜欢黑色,听说从事影视的人,穿着都有些统一。
叶青和身旁的这个人没有直接进这户人家,而是被带到了拐角的一个院子里,院子四四方方,主屋门前挂着门帘,竹编的很密,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叶青被这个小青年催着进去,让女生稍等一下。叶青掀开帘子,在昏暗的环境里,有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坐在工作台后,台子上满是文件,另一个人就坐在文件旁边,叶青缓缓的挪靠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工作台后的人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让叶青把合同拿过来,翻看了两眼后就把它放进了一边的抽屉里,对叶青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既然来了这块儿,就得按规矩来,是个人都想进剧组,你家里也是有门道的,摄像助理也好,特约演员也好,只要你想从事这行就得从底层做起,你底子不错,过段时间我找个好点的摄像师教你,交个五千块钱吧,就当学费了,等你发了工资,一点都不差这点钱,天黑之前交过来就行。龙子!龙子!进来!”
小青年跑进屋子里来,低头哈腰的收了叶青,领他出门而去。叶青想起刚才除了嗯嗯的应答,大气都没赶喘一口。龙哥,就是叶青以后的领队,又恢复了之前的痞气来,“我以后就是你的头,跟着我,吃香喝辣!”女生进屋后,龙哥让叶青准备一下钱,没有钱就问家里要点,还说刚开始大家都一样。
叶青脑子发懵,不知怎么就到了住宅里,龙哥的小弟凯子负责分配龙哥手下所有人的工作并管理日常生活。凯子瘦瘦高高,戴着一副眼镜,却没有一丁点的书生气。龙哥走后,凯哥就说话了,"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家,家有家的规矩,不准男女乱搞,食饭自己去厨房解决,碗筷要洗好收好,有戏安排时听命令,没戏时待在家里。"凯哥指了指屋里的一个上铺,给叶青住,并说拍戏可能不定点,随时出发也会通宵赶戏。
叶青坐在床上,小小的屋子挤了十六个床位,零食的残留和衣物的发酵让整个空间半香半臭,床铺凌乱,显然之前被人用过。叶青不怕吃苦,他常常告诉自己没有苦中苦哪有人上人,这五千块钱的学费,要用十倍甚至百倍的工资来见证它的价值。叶青从双肩包里摸索出一个信封,这是他最后的资金,他藏好剩余的几百块钱后,下了床,朝住宅外拐角的院子方向走去。
(四)
晚上七点,陆陆续续有人从剧组回来,叶青在厨房里做饭,厨房的食材太过单一,除了胡萝卜、洋白菜、大葱,就见不到别的蔬菜了,冰箱里零星的几个鸡蛋看上去比肉珍贵许多。叶青把胡萝卜洋白菜切好下锅翻炒,放入酱油撒盐,做出了一盆子面条卤子。
回来的两个男生,向叶青打了招呼帮忙做饭,一个叫范辉一个叫董庄。三个人一起煮了一盆子面条,两盆子食物搬到厨房外面的桌子上时,拍戏回来的人差不多到齐了,叶青自我介绍后,一阵欢迎的掌声。大伙拿好碗筷去盛饭的时候,和叶青一起来的女生,推着箱子哭着从女生屋里出来,龙哥陪着她出了门,大厅里安静了好一阵随即又骚动起来。叶青端着一碗面条出门查看,龙哥已经开车把人拉走好远。叶青回到屋里来,面条卤子被分的精光。
十月将近,气温骤降,叶青迷糊着被叫醒,墙上的表针正指向四点三十分。凯哥拿着一份表,叫念到名字的人出发去星美影视城门口集合,其中就有叶青的名字。出了家门,叶青打了个冷战。同行的人有几个裹着军大衣,开心的大步迈着,好不快乐。董庄贴上来,和叶青走在一起,说到了剧组才有早饭吃。社区和影视城中间隔着雁栖河,踏过一座人造石板桥就是影视城的东墙,沿墙北上,要走两千米。影视城的北门聚集了很多人,清一色的年轻面孔。在又饿又困的六点左右,全员上了车,困意立即传染,除了司机全都倒下,呼噜声此起彼伏,唯独叶青异常清醒,几小时后,车窗被水汽糊的严严实实,抹掉它,八一影视基地的牌子映入眼帘。
早餐是一个鸡蛋外加半个炸馒头,领一杯小米热汤。在寒冷的清晨,这杯小米汤是叶青坚持下去的勋章。影视基地的门口人山人海,排队等待进门的团体一波又一波。等叶青他们进门时,已经是十点过半,太阳爬上基地里泥造的城楼,将金光撒向一片黄土的战壕上。
队伍排成两列,一队发日军服装,一队发国军和八路军的军装。有人抢着要站在日军的队列里,因为衣服干净,不用绑腿,一人一支仿真枪。叶青拿上一套八路军的衣服,在一个土坡上,把自己的衣服换下来,穿上带满污渍的衣裳,缠上绑腿,套上布鞋,背起用一块木头疙瘩削成的木枪。
叶青和董庄趴在战壕里等待动作指导,道具组正在准备泡过煤油的布条和废弃的轮胎,爆破组准备土弹火药,把火药包埋在土坑里,盖上用筛子筛选的细土,触发爆炸的电线三横四纵的埋在地表的黄土里,束集到一个手提操作箱上。远处的范辉穿着日式军装,带着钢盔帽,无聊的伸长脖子看向这边来,在他旁边的其他日军都坐在地上,晒着太阳,一片祥和。
剧组的几个特约演员抖擞精神,在战壕里抬着弹药箱,一路快跑到指定位置上,做了个被手榴弹炸飞的动作,副导演见了,夸赞他们很有戏。这一夸不要紧,他们几个又试来了一遍,还告诫旁边的群众演员在正式拍戏的时候不要动作太大,破坏了他们英勇的身姿。
在一切准备好之后,导演和主要演员卫立煌的扮演者缓缓走来,卫立煌站在离叶青不足两米的地方,一身国军服装,皮靴,两撇胡子翘在脸上,手里拿着一把能打出声响的驳壳枪。单腿踏在战壕上,一手叉腰,一手将驳壳枪举在天上,声音沉稳的大喊:“同志们给我顶住!”他身边的副官也一同亮相,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卫立煌,卫立煌拿起望远镜立即环视远方。
(五)
点燃的煤油布条冒着白烟,烧着的轮胎冒着黑烟,一瞬间战场上满是烟尘,刺鼻的煤油胶皮味横冲直撞的挤进叶青的鼻腔里,熏得他泪流不止,视野里模糊不清,仿佛又回到了满是雾霾的日子里。一拨日军攻了上来,范辉弯着腰,挪着小步,一点也不像正规军的动作,和二狗子一个样。运输兵从战壕的一边向叶青的方向跑来。摇臂上的摄像师紧跟他们拍摄,在叶青周边,爆破组引爆了一连串的火弹和土弹,一瞬间叶青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他的身后是被炸飞扑倒的运输兵,左右两边是尘土在飞扬,卫立煌将军在他的斜前方,挺直了腰板,朝天上开了几枪,大声叫喊,让大家顶住敌军的炮火。
叶青知道这是虚假硝烟的战场,却又觉得如此真实,爆炸声让他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大量的烟雾被吸进了这具不惧任何困难的身体里。一场阵地戏下来,每个演员身上都是灰头土脸,导演要补拍镜头,要再来一遍,并加入了新的道具,不同颜色的烟饼。烟饼散发着硫磺的味道和煤油布条,轮胎橡胶产生的气味相互交织在一起,黑白灰三种烟雾,让日军也退避三舍。
叶青和董庄冲出战壕,和日军展开了肉搏战,范辉一个刺刀,董庄假装受伤,滚倒在一边。叶青将枪丢下,和范辉厮打在一起,摇臂划过,范辉在确认自己被拍摄到之后,趴在了地上,不再卖力。叶青也躺在地上,闭上双眼,四周爆破组又在引爆一连串的爆炸。叶青心里想,倘若自己是生活在战火频发的年代,他可能也会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没人回收他的尸体,也没人记得他的姓名。
之后的一个月里,叶青是宪兵,是日本旗手,是买枣的商贩,是在电影院陪同主角看电影的路人甲。甚至有一次,被集体拉去听讲座,从一堆人中选了几个有人样的,其中叶青最干净。
(六)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北京APEC会议在怀柔雁栖湖如期召开,会议前夕怀柔严查外来人口,所有群演被迫解散待岗,等会议结束再通知开工。叶青离开了怀柔,住在朋友家中,没领到一分钱工资的他,期待着再次开工后能一展所长。
会议结束后的怀柔,并没变得有什么不同。凯子领着一个新人,指了指屋子里的一床上铺,一字不落的说:"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家,家有家的规矩,不准男女乱搞,食饭自己去厨房解决,碗筷要洗好收好,有戏安排时听命令,没戏时待在家里。"
新人的脸上,布满雀斑,若它能够闪耀,定比那繁星更加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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