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

侠客行

01.

自打紫禁之巅的决战之后，西门吹雪就不再涉手江湖的纷扰，退隐在长安，开了一家馅饼店。

我也学着他搞创业，于是在西门吹雪的馅饼店旁边开了一个酒馆，酒馆以我自己的名字命名，叫“寻欢楼”。

寻欢楼开业那天，西门吹雪看着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他说，李寻欢，你这酒楼的名字可真像妓院。

我呵呵一笑。

我向来都是不爱搭理无聊的人，在我眼里，西门吹雪就是无聊的人，他的馅饼生意不是很好，因为他做韭菜馅饼，萝卜馅饼，白菜馅饼，就是不做肉馅的饼，我问原因他说自己前半生杀了太多的人，下半生绝对不再杀生了。他种了一棵桃树，每天与桃树对饮。他把桃花摘下来酿酒，酒味清冽苦涩，他却偏偏爱喝。

人人常能看到他坐在桃树下吃着素馅馅饼喝着酒，醉醺醺的像流浪汉。

然而谁都没有再看到他的剑。

西门吹雪是个善饮的人，每饮必醉，他爱喝自己独创的“桃花酿”，也爱喝我酒楼里卖的“三杯醉”，他的馅饼店每天早上开张下午打烊，几乎一下午他都在我的酒楼里饮酒。他坐在一个栏杆边，只要两碟花生，一碟炒芸豆，对着西湖，饮到天黑。

西门吹雪同时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每每饮醉后就像神经病一样手扶着栏杆，对着西湖，吟唱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反反复复地吟唱这句话。

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了这首诗，这首诗的全文是。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我问他为什么钟爱这首诗，恰逢那日西门吹雪饮得大醉，他转过身靠着栏杆，晚风吹动了他胜雪似的白衣，他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着，飞舞着。

西门吹雪说，我在这首诗里看见了前半生的自己。

我看着不远的西湖，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应邀去与叶孤城决战吗?

西门吹雪不假思索的说，当然，我如果不去，我会觉得很遗憾，对于叶孤城也是。遗憾是一种悲哀。我要成全自己，也要成全叶孤城。

我往嘴里抛了两粒花生米，说，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耍剑的人，少喝点酒，喝多了又该忘了给酒钱，昨天还欠我三两银子呢。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往自己的嘴里倒酒。他背后的天空昏昏暗暗地，如同一潭混沌的浊水，深绿色的西湖被月光照耀，渔船缓缓归岸。

我一边擦桌子，一边用余光瞄向西门吹雪，只见他一言不吭，机械般地大口喝酒，他的表情很哀伤，眯着眼睛，不看任何人。

江湖人都知道西门吹雪是个生性冷僻的人，更是一个嗜剑如命的人。

在我看到他独自背对着天空醉饮时，我才发现，其实他更是一个孤独的人。

因为江湖上最懂他的人被他亲手杀死了。自从“紫禁之巅”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剑。他似乎在那一夜之后就变了一个人，依旧孤僻，但是却归于平凡。

“我能感受的到，从你的眸子里，你不甘心这样。”我把抹布放下，对着西门吹雪说“但是，只有无情和孤独，才能发挥出剑的最大威力，西门吹雪，你已经具备了这两个条件，何必执意不放呢？”

西门吹雪的动作一滞，说“你不懂。其实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他马上就来了，只有击败了他，我才安心归隐。”

突然一阵风吹过来，吹起西门吹雪的衣服下摆，苍白的衣角如蝴蝶般飞舞。

我没有问他那个人是谁，因为他不会告诉我。

那晚西门吹雪很晚才走，大概在亥时左右，他在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离开，那时候的我坐在桌子上枕着胳膊睡觉，西门吹雪走的时候打翻了一个碗，我恍惚醒来，看到他离去的背影，格外孤独。那一身苍白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仿佛苍穹之上渐渐熄灭的星光。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因为。

西门吹雪又没给酒钱。

侠客行

02.

西门吹雪是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他的剑术超绝，独步江湖。我不知道叶孤城死后还有谁是他的对手，不过我不愿做他的对手，因为我没见过他的剑法，就不能找到他剑法的破绽，见过他剑法的人都已入土了。

我曾经幻想过一千次西门吹雪会以怎样的姿态重新站在剑术之巅，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令所有人津津乐道的“紫禁之巅”决战后，陨灭了两个剑神，一个是叶孤城，另一个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开了馅饼店，没有插手江湖的意思了。

清明节前后，一天晌午，酒楼的生意很不好。

令我奇怪的是，中午的时候西门吹雪的馅饼店就打烊了，西门吹雪来我的酒楼里，却不饮酒，只是端坐着。他今天与往日不同，从他的眉宇间我隐约看到一种比往日更加孤僻的冷漠，他不说话，像一尊石像端坐着，了无生气。

酒楼的生意不好，所以我就想早点打烊，去铁匠铺打一口新锅。

西门吹雪看到我要关门，制止道：等等，再等等。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好像在等一个人。

会不会是前几天他和我说的那个人？

我很好奇，所以按照他说的话照做，我走到里屋，从枕头底下拿出三柄飞刀，别在腰间。

我心想，但愿这是虚惊一场。

当我走出来的时候，明明晴朗的天气不知为何暗了下去，万里无云，但阳光很暗，像一颗昏黄的鸡蛋。

城里有人喊：天狗食日啦，天狗食日啦。

我看向西门吹雪，他面无表情。

我知道，不是天狗食日。天生异象，不患则乱。

大风乍起，在昏暗的天地间旋卷起一阵阵大风，吹得路上的行人摇摇晃晃，不少货物被吹翻，窗户被吹得砰砰直响，暗淡的天地仿佛要迎来一场天灾。

灰土很重，我遮着脸看向西门吹雪，他一动不动，身上的衣服并没有被风吹动一丝一毫，他仿佛不受天灾的影响，依旧如入定般端坐，目光却更是冷峻。

就在城内众人纷纷逃命时，我只觉一阵恍惚，只见一个男子站在我酒楼的门口。

在漫天的飓风和昏淡的日光下，我看到那个男子长相十分俊俏，竟如女子般体态韵美，他身穿一袭妖冶的红衣，站在门口，既妖媚又不怒自威。

西门吹雪目光中的冷意渐渐少了，他终于站起来，转身欲走。

红衣男子看到西门吹雪要走，不急不缓地说：果然不破不立，你是个剑术天才，决战之后居然已踏入了剑术最高境界。

西门吹雪面色骤冷，看向红衣男子，一言不发。

我将手暗暗摸向腰间。

红衣男子突然眯起眼睛，头也不转地玉手一动，一道银光从我面前闪过，我的手背居然被划出一道伤痕，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只觉得钻心的痛。

一个呼吸后，我感到腰间一松，腰带中别着的三把飞刀全都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红衣男子娇笑两声，面容冷酷地对着我说。

一招之内居然划伤我的手的同时破开了我的飞刀。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红衣男子，他仿佛一只猩红的怪物。

西门吹雪面不改色，向门口走去，要离开酒楼。

没想到红衣男子在门口拦住了西门吹雪的去路，西门吹雪站在他面前，神色很冷，看着男子。

红衣男子伸出白皙的手，轻轻攀上西门吹雪的胸前，娇声道：世人都说你生性冷僻，无心无情。我原本不信，但今日看到你已踏入“无剑”的境界，我终于相信了世人的话，你为了剑术巅峰，居然不惜杀死世上唯一懂你的人。

西门吹雪冷言道：请你让我离开。

我再次震惊，西门吹雪从未对别人说过“请”字。

红衣男子的手爬上了西门吹雪的脸，他轻声道：多好看的一张脸啊，西门吹雪，你不是一直追求剑术巅峰吗，如今你与最高境界只差一步，只要你跟我回日月神教，做我男宠，我传授与你不世武功，保你做世上剑术最强的人，怎么样？

西门吹雪面色一冷，剑气骤发，他虽然没动，但释放的剑气令空气一阵，脚下土地寸寸龟裂，摆在架子上的酒坛一一震碎，酒浆四溅，我倒退一步，地上的三把飞刀被剑气震飞，深深插入墙壁中，发出“嗡嗡”的微鸣。

红衣男子的手被西门吹雪的剑气震开，但是他并没有恼怒，反倒是笑意盈盈，他收回手，说：你一定是在等那个人吧？嗯我知道，只有击败了他，你才能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但是你应该知道，那个人神出鬼没，恐怕你一生也见不到他一次，所以，你可以来我的日月神教，我任你做副教主，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岂不比孤独地追求剑术巅峰更好？

西门吹雪道，请你让开。

红衣男子媚笑道：我若说不呢？

侠客行

03.

大风烈烈，天地间一片黯淡。

我拿出药抹在伤口上，看着西门吹雪和那红衣男子。

西门吹雪明显很恼怒，但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他与那红衣男子对视了片刻，终于开口：

东方不败，我今日之所以不动手，是不想两败俱伤，你不要太过分。

咯咯咯。东方不败捂着嘴笑个不停，他说，西门吹雪，你以为你踏入“无剑”的境界就已经独步天下了吗？我告诉你，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今日你若动手，我可以让你毕生所学尽废，不过，我不会这样。既然你不知好歹要去送死，那就随你。

突然一阵风迎面吹来，东方不败已没了踪影，但他的声音还回荡在空气中。

他说，我来西湖的目的不是你，所以今日免你一死，不过我还会再来的。

东方不败消失后，西门吹雪站在原地片刻，然后走出酒楼，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时，大风终于平息，太阳也恢复了往日的光亮。我看到他们两个人相继消失，再看到打碎一地的酒坛和洒了一地的酒浆就悲伤得不能自已。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经历了东方不败的拜访后，西门吹雪和寻常一样，白天卖饼，晚上喝酒，依旧喝完酒不给钱，我在账本上记他的赊账钱数越来越多，但是没有一点办法。若是在他“紫禁之巅”决战之前，我与他还有一战之力，但听那日东方不败说西门吹雪已踏入“无剑”的境界后，我就知道，我已不再是他的对手。论无情，我不及他，他可以杀死自己的知己，杀死世上唯一懂自己的人来取得剑术上的大成。论孤独，我不及他，他独自行走江湖，没有朋友，在他的眼里只有活人和死人两种人，除此之外只有剑术，他可以为了剑术离开自己的妻子，而我，愿意为了风流快活而废掉剑术。

只有无情和孤独，才能发挥出剑的最大威力。如今他两个条件具备，我不知道自己与他交手会有几成胜算，也许一成，也许一成都没有。我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人，因为在我眼中，他的剑术已达巅峰，虽然武功不及东方不败，但是单纯地论剑术，恐怕已无人能敌。

所以我还是没有向他要酒钱，他也对此事不闻不问。他照例每饮必醉，很晚才离开酒楼，喝醉之后他还是要对着西湖，反复吟唱那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有一次在他半醉半醒之间，我问他为何不与东方不败交手。

他说，不是不敢，而是不愿。东方不败是我敬佩的人，他为追求武学巅峰的极致而奋不顾身，我敬重他，他有着比我还强的追求巅峰的渴望，也有比我还强的手段。并且我在积攒实力，我要在那个人出现之前保持最好的状态，等他一出现，我就要用自己的巅峰状态挑战他。

我问，那个人是谁？

西门吹雪顿了顿，笑了。

我不解，西门吹雪看了看我，说道，其实能发挥剑的最大威力必须要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孤独，二是无情，最后你猜猜是什么？

我摇摇头，说，我是玩飞镖的，你们玩剑的人的世界我不懂。我只知道快活潇洒地度过一生，就是了无遗憾。

西门吹雪说，第三个条件是参透，我至今没有学会。

他低下头看着酒碗，从酒碗的倒影中，我看到了他的神色暗淡，他的眼里不仅有无情和孤独，还有一丝失落，我能体会到一个追求巅峰的人，差一点点就能成功却难以前再进一步时的失落。

西门吹雪说，我在前半生学会了孤独，在紫禁之巅的决战中学会了无情，我只等待那个人，从他的身上学会参透，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达到无人之境。

说完他便扑通一声醉倒在桌上，缓缓传来鼾声。

我激动地摇晃他的身体，叫他醒来：

你今天又没给酒钱！

侠客行

04.

寒露。

书上说：九月节，露气寒冷，将凝结。

晚上我和西门吹雪一起饮了一大坛“三杯醉”，喝醉后，我拄着栏杆，仰望星空，看到一颗十分明亮的星星向西沉去。

我对西门吹雪说，我有些怀念家乡了，不知家乡的秋菊花开了没有。

西门吹雪靠着墙，手里拿着酒坛，一边喝一边说，怀念了就回去看看，你家乡一定有人在等你吧。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妹妹，她大概如西门吹雪说的那样。

我说，我有一个心爱的女人，我们订了亲。但是，她已经嫁给了我最好的朋友。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接着喝酒。

我看着窗外的西湖，脑海里全是她的脸。我拄着栏杆，说：如果能重来该多好。

西门吹雪把酒坛朝下倒了倒，没有一滴酒流出来，他有些失望地把空酒坛放在一边，说：人的遗憾往往是因为无法重来。你若是回不去家乡，留在这里也不错，有酒有肉，倒也快活。

我仰起头长呼一口气，说，像你这种无情的人不会明白，心爱的人不在身边，怎样都不快活。

或许西门吹雪真的是一个无情的人。

他听完后笑了笑，长发遮住了他的半边脸。他看着桌子上的蜡烛发呆，很久之后，他起身，向门口走去。

我没有再看他，我看着黑夜中的西湖。突然一阵凉风袭来，吹开了我的衣襟，这让我想起了我妹妹的手，它的温度和这风是一样的。

多年之前，我还没有蓄起胡须的时候。我遭到仇家的夹击，当我山穷水尽，面对迎面斩来的刀闭上双眼时，我脑海里居然全是我妹妹的影子。

我以前听别人说过，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想起的人，一定是他最重要的人。

我深以为然。

不过那把刀没有取我的性命，在刀刃离我的额头一寸半时，持刀的人的头颅已飞上半空。

鲜血四溅。

斩杀他的人是龙啸云。

相貌堂堂，锦衣华服，手握银枪。

龙啸云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每日与我饮酒，研究武学。后来我妹妹染上重病，大夫说要服一剂特殊的药，药引是人的手指。

龙啸云得知，第二日，交给我一个锦盒，然后捂着受伤的手离开了李园。

我妹妹得救，我故作无情，将她许配给龙啸云，远走他乡。

我未对西门吹雪说过此事，所以当他劝我回李园时，我没有告诉他，也许这一生我都不会回那里去。

寒露过后，天气转凉，西门吹雪每日很晚离开酒楼，在西门吹雪走后我才睡觉，每当半睡半醒时，我都能隐约听到箫声，不知为何，它总让我感到心神不宁。

再后几日，箫声越来越久，整晚都能听到那隐约的声音。

晚上睡不着时，我就扶着栏杆，一边饮酒一边看夜中的西湖。我很想回家乡看那里的秋菊，喝那里的黄酒。我想起每年菊花开的时候，天地之间一片金灿灿，她站在湖边跳舞，菊花被风吹起，如雨般四处零落，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西门吹雪有几日没有来我的酒楼喝酒，馅饼店也没开张，就在我以为他被东方不败劝服去了日月神教时，在某一日，他又突然出现在我的酒楼门口。

在西门吹雪的身边还有一个老者。

他白须垂胸，白眉过耳，目光矍铄。

西门吹雪说，这是风清扬前辈，前几日没来，是因为我与他探讨了剑术，耽误了饮酒。

我笑道，原来是风前辈，有失远迎。

风清扬看了看我酒楼的匾额，“寻欢楼”三个鎏金大字，没忍住笑了。

西门吹雪看到风清扬的笑容，说，你看，李寻欢，不止我一个人认为你的酒楼名字像妓院。

我不搭理他，因为我打不过他。

我拿出一大坛三杯醉，给他们二人倒了满满一杯。

西门吹雪和风清扬一直在讨论剑术，我听不懂，就在柜台后面算账本。西门吹雪是个剑痴，偶尔我抬起头看他时，他都在眼光晶亮地与风清扬讨论，他们一杯接一杯地饮着，直到天黑。

风清扬不胜酒力，早早地就上楼睡觉去了。最后酒楼里的客人都走了，只有西门吹雪一个人坐在桌子前边吃花生米边喝酒。

我走过去，把抹布放在一边，说，真有你的，就连他你都能请得出来。说着我努努嘴，指向楼上。

西门吹雪笑了，说，是东方不败向他约战。

他们交战，一定很精彩。我说。

西门吹雪点点头，说，风前辈的剑法是学习那个人的，几日前我与他切磋，我发现风前辈的剑法锋锐诡谲，滴水不漏。不愧那个人一生都没有对手。

我说，你与那个人交手有几分胜算？

西门吹雪沉思了片刻，说，若是与风前辈交手，我有七成的胜算，若是与那个人交手，恐怕连半成都没有。风前辈只学会了剑法之形，就已经达到了独步江湖的地步，而那个人的剑法形神具备，天地万物飞花摘叶皆可为剑然后至人死地，可谓是登峰造极。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西门吹雪是个很倔的人，他既然追求剑术的极致，必定一条路走到底，哪怕死于他人剑下也在所不辞。

那晚西门吹雪的心情很不好，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离开，他走时我已经酣然入梦了，当第二天我看到满地的空酒坛时不禁难过起来，他不给酒钱就算了，还专挑那些又好又贵的酒喝。

侠客行

05.

那箫声愈来愈清晰，时常盘亘在我心头。

那天风清扬与我并肩站着看西湖风光时，我对他说我听到一阵箫声，那声音令我心神不宁。

风清扬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落寞。

那神色像极了眼前纷纷的落叶。

他说，这是个高手。

我问，谁？

风清扬说，黄药师。

西门吹雪的酒量很高。他的喝酒和剑术一样有天赋，往往我和风清扬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们常常喝到很晚，一到晚上，那箫声就能听得见。

西门吹雪放下酒杯，久久听着箫声，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西门吹雪如此凝重的神色，我想可能是因为他知道是黄药师的箫声，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黄药师还是一个无名小卒。

西门吹雪说，这个人很奇怪。

风清扬面无表情。

西门吹雪认真地听着箫声，直到箫声如云雾般慢慢消失。

西门吹雪说，此人乃剑术奇才。

我问，与你相比怎样？

西门吹雪说，不在我之下。

风清扬说，我隐居多年，不曾想今日江湖有如此多的高手。

西门吹雪说，今日不同往日，往日只能回味。

每当日落前后，箫声都会幽幽传来。

难以分辨箫声的位置。

但是每当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都会坐在酒楼的楼顶，看一宿的月亮和西湖，月光皎洁，波涛阵阵，我听着那箫声，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

我很想念家乡，更想念家乡的一个人。

那里风景安静，秋菊漫山遍野，心爱的姑娘站在花丛中不说话，只微笑着，十分美好。

但那里成了我想回又回不去的地方。

前些年我的妹妹寄给我一封信，信上说，我们曾经一起种的菊花如今已开满整个山坡了。

信寄来的时候正是深秋，我折好信看向窗外，黄叶飘舞，西湖的水波澜不惊。

我很想回信，但我一直没有这么做。

一个人极度想念另一个人，心里肯定是有许多话要对他讲的。但是话积攒的多了，就懒得说出来。

我对她有许多话要讲，但是不知道从何说起，索性就不说了。

我把那封信叠好，放在床底下保管。后来没有再拿出来过。

直到有一天夜里，当我再坐在楼顶彻夜无眠时，那箫声不知为何消失了。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雨从早下到晚，一整天都没有看到太阳。

当接近黄昏的时候，一个人推开了酒楼的门，他身材颀长，风姿隽爽，腰间别着一支萧和一把剑，身上的青衣居然滴水未沾，他摘下头上的斗笠，放在离他最近的长凳上。

他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银眉银发，形相清癯。

他看着我们三个人，施礼道：我叫黄药师，我来这里只为一件事，找一个可以陪我回桃花岛看桃花的姑娘。

我呵呵一笑。

我解释说，寻欢楼真的不是妓院，我这儿只卖酒，不卖姑娘。

黄药师的神色有些失落。

他说，你们这儿有用桃花酿出来的酒吗？

我拿出了西门吹雪自制的桃花酿，说，这里有一坛，五两碎银。

黄药师放到我手里一块银锭，说，不用找零了。

我曾经听别人说过，如果一个人慢慢品酒，半天也喝不下一坛，那这个人是在赏酒或享受；如果一个人一杯接一杯不停地饮酒，很快就喝下一坛，那这个人是在借酒消愁。但当我看见黄药师直接抱着酒坛子一饮而尽时，我想，他大概是渴了吧。

黄药师喝完酒，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侧过脸看我们，说，可惜这次我来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可以陪我看桃花的姑娘，不然的话，我很希望和你们切磋剑术。

风清扬说，随时恭候。

西门吹雪冷哼一声不说话。

我一脸懵逼。

黄药师来的那天是惊蛰。

书上这样写着：惊蛰。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我看他骑马向东而去，大雨滂沱，雨很快就抹灭了他的身影。

侠客行

06.

西门吹雪说，黄药师未来不可限量，一个可以把剑气融入声音中的人，当今江湖没有第二个。

我说，你确定？

西门吹雪点点头。

西门吹雪说，能将剑气融入物体之中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将剑气融入声音里，因为声音无形无状，难以把握。这个人不仅成功了，还能吹出动人的曲子，可见他对剑气的掌握已经运用自如。假以时日，必定非同凡响。

惊蛰过后，春雨不停。

风清扬与东方不败约战的那天，却是一个十分晴朗的天气。

我看到风清扬出门向南方去了，西湖的南面是一座山，很久前山被挖空做了帝王陵。

自风清扬与东方不败的决战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两个人。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突然冲进我的酒楼，我定睛一看，认出他是东方不败。

他的红衣已蒙了许多灰尘，面容憔悴不堪，他手中拿着一把断剑，看到我之后，他把手中的断剑扔在地上。我辨认出来，那断剑是风清扬的。

东方不败说，我已经自绝经脉，如今功力尽失。我已风光不再，只求余生安稳。我失去了一切，已一无所有。但是我还记得，不久前有一个人来过，那个人说要找一个陪他看桃花的姑娘。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我指了指东方。

他说完就走出酒楼，在马厩中牵出一匹马绝尘而去。

那时已日渐黄昏，东方不败背对着太阳，长影如箭，一路向东，头也不回。

第二天西门吹雪来喝酒，我问他知不知道风清扬与东方不败谁胜了。

西门吹雪说，我知道，但也不知道。

我一脸懵逼说，那到底你知不知道？我只知道东方不败功力尽失了。

西门吹雪面色一紧，他很惊讶，旋即释然，说：风前辈的结果也差不多。

我问，风前辈到底怎么了？

西门吹雪说，他死了。

我头皮一紧，屏息不敢呼吸。

西门吹雪说，对于高手而言，功力尽失与死没有什么区别。

我点点头，望向东方。天高云阔，风月无边。

很多年后，江湖上突然出现一位剑术高手。传言他自东方渡海而来，剑招飘诡轻逸，剑芒万紫千红。他只以一招落英神剑就独步武林。

有人要请他为师，学落英神剑，他说，只有多情的人才能驾驭此剑法。

他剑走偏锋，不拘一格。人人畏之。

正是因为他，人们才知学剑不是非要无心无情，反而可以多情风流。

因他曾居住在东海桃花岛上，所以江湖人都称他为东邪，黄药师。

当我夜不成眠爬上屋顶的时候，我知道箫声再也不会出现了。黑夜极静，静得能听见不远处西湖湖水涌动的声音。

我吹着冷风，看向远方，心中正惆怅时，忽然远方天光一闪。

第二天晴朗，万里无云。

西门吹雪来酒楼找我。

他一袭白衣胜雪，往桌子上扔了一堆碎银，银子在阳光下闪闪耀眼。我看着他，表示不懂。

西门吹雪冷冷地说，我要走了，这些钱是酒帐，我想我是回不来的，又不想欠你什么。

我说你等到那个人了？

西门吹雪往门口走，停下，点点头。

我说今天黄历上写不宜出行。

西门吹雪听完顿了顿，但还是走了出去。

门口有一匹白马，从头至脚没有一点儿杂色，西门吹雪骑上马，对我一抱拳，然后马蹄飞快，马鸣长嘶，扬尘而走。

白衣，白马，长剑，公子。

意气风发。

我看着西门吹雪向南走远的背影，不由得替他感到高兴。

南方天光晴朗，他终是一个洒脱的人。

侠客行

07.

在西门吹雪离开的第七日，一个姑娘在夜晚敲开了我的门。

显然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风尘仆仆的她看着我，我们两个对视了很久。

离开我妹妹之后，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过了很久，她才张开口，她说她找西门吹雪。

我摇摇头转身走回柜台后面算账本。

她追过来，对我说，你一定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抬头看她，那是一张很美的脸，足以令许多男人为之沉迷疯狂的脸。

我说，你先住在这里吧，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好住，我这里有温暖的屋子，舒服的床，好吃的菜，好喝的酒。你住在这里等他，我不会要你的钱。

她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衣角。说。若爱的人不在身边，在哪里住都不舒服。

我看向窗外，窗外的湖水微微晃动，光泽黯淡。

我从柜台里面拿出一把匕首，送到她面前，说，带着这个，防身用。

然后我指了指北方，不再去看她。

女人是思维精密的武器，越美的女人越是，所以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她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说谎了。

她看了我很久，但是没有看到我的眼光。然后收下匕首，转身走了出去。

我知道西门吹雪真正需要什么，我也知道这个姑娘真正需要什么。

西门吹雪追求剑道的巅峰，所以他一定不希望自己在决战时看到心爱的女人。那个姑娘想要一个坚持寻找下去的勇气，我告诉了她一个方向，无论是对的或错的方向，对她而言都是对的，因为她只需要一个方向，然后坚持走过去。

那姑娘走后的几日里，我一直心中不安。

心中不安的人常常夜里难眠，我也是。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看着窗外的明月，直到看不见月亮的时候我就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推开酒楼的门，一阵清晨的凉风拂面而来。

在我面前站着一个人。

他对我微笑着。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剑，剑鞘是旧的。

是个用剑高手。

我请他进店，拿出一大坛三杯醉，给他满满斟了一碗。

当近半坛酒下肚后，他终于开口了。

他说，你听没听过一首诗。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我笑了，说，长生剑，白玉京。

他也笑了，笑容潇洒俊逸，他说，正是在下。

我说，你是来找西门吹雪切磋剑术？

白玉京说，不，我是浪子，不是那种追求巅峰的人。浪子只需要三样东西就够了：剑，酒，女人。

我说，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

白玉京说，我知道，她在未找到西门吹雪前是不会停留在某个地方的，你只需告诉我她去了什么方向。

我不假思索地指向南方。

白玉京痛饮最后的半坛酒，扔下银两，对我说了声告辞，骑马南去。

不久后，江湖上传言西门吹雪与天外高客独孤求败在南海的礁岛上决战，战后独孤求败下落不明，西门吹雪筋脉寸断。西门吹雪在海上漂浮了三天三夜后被一个叫白玉京的浪子救下，但意想不到的是西门吹雪在一个月圆之夜最终自尽而死，他的那把杀人无数的剑，最后杀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我依稀记得西门吹雪说过：对于高手而言，功力尽失与死没有什么区别。

多年后，北方燕京出现一位名妓，相传起舞时举城倾动，燕王多次欲召宫内而不得。这名妓同样在一个月圆之夜投湖而死，燕王掘湖三尺竟没有发现她的尸体。

后来我在夜不能寐时，从床底下拿出我妹妹多年前寄给我的那封信，信纸已泛黄，字迹模糊。我终于知道，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孤独。

追求巅峰的孤独、难逢对手的孤独、失去一切的孤独、战败而亡的孤独、寻求不得的孤独、念念不忘的孤独、情之所钟的孤独。

我妹妹多年前寄给我的信里写着，我们曾经一起种的菊花已经开满整个山坡了。

我在想，如果她真的在家乡等我，我是可以回去看看她的。

明日就启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