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作者: 祖父的四个帽 | 来源:发表于2021-02-28 18:22 被阅读0次

    “噗!”北子一口痰吐向校门边上的蓝色垃圾箱。

    痰很黏,在空中成了一个椭圆,落在了垃圾箱口边缘的箱壁上。黄白色的圆保持在那里,久久不变形,固执地对抗着重力的牵引。这口痰顿时让北子清爽许多,嗓子,和胸口。

    刚走下17路公交车,校门口的一幕着实让北子感觉吃掉一口痰。学校的一位中层领导,开车一半已经进了校门,可能是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后方校长的座驾。硬是把自己的车倒出来,让校长先进门。还摇下车窗,露出精心涂抹的大脸。北子听不见脸说了什么,只能看见那脸上的肌肉向上、向外翻起,隆起的肉块在朝阳的直射下,化妆品均匀而独特的白色油光向周围洇开,模糊又刺眼。脸上的眼和嘴已成了缝。眼成缝,大概是因为不能直视阳光。嘴成缝,那定是因为开心。北子知道,人假笑时,会皮笑肉不笑。而这个脸的笑,明显动用了许多面部肌肉,一定是真实的开心。离站的公交车在北子身后的马路上扬起一阵灰尘,北子耸了耸鼻子,往教学楼走去。

    教学楼一楼有个厕所,北子走进去,教生物的老周按常规在靠里倒数第二个隔间里边抽烟边上大号。北子和老周寒暄了几句,说了说刚才校门口的事,老周笑了几声,吸了鼻子里的一口鼻涕,和着烟气,一起吐在了便池里。北子说了句老周你慢整,洗了手,在裤子背面擦干,上了楼。

    北子走进了教室,离上课还有七八分钟。学生来得稀稀拉拉,但很安静。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趴着补觉,有的吃着早饭。教室的空气里弥漫着包子和鸡蛋的气味,若是窗外有风进来,还能闻见教室后排传来的淡淡脚臭。铃声响了,是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的小步舞曲,这是这学校里难见的优雅。北子知道这个,是在电视剧的字幕里看到的。一有机会,他就告诉别人,这个小步舞曲是佩措尔德写的,而不是巴赫。

    数学课对于学护理的职专学生来说着实枯燥。所以北子也不怪他的学生把二的负三分之一次方回答成等于负六分之一。北子在电视剧里看到,爱因斯坦曾启发一个小女孩对数学的兴趣,让小女孩去数花瓣。他告诉小女孩,花瓣的数量一般都是5,8,13,21,34....符合斐波那契数列。北子本打算用这个故事来启发一下自己的学生,但一次散步时,北子发现一朵掉落在地上的小黄花,是六个花瓣,所以对电视剧里爱因斯坦的话不敢确信,便放弃了这种打算。

    北子喜欢散步,这是北子唯一的爱好。北子觉得,用脚去感受地面,会让生活变得真实。在住处周围散步时,北子见过弯腰驼背的老人,仍然扶着助步车颤颤巍巍地散步。北子住的地方,地势很高,去坐公交要走一段距离,还需要经过一个长长的高坡。所以这里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只能在附近活动,不然下了坡,回家不容易爬上来。这让北子明白,每个人世界的范围,最终也不外乎双腿所及的土地。繁华悄逝之际,朴素便弥足珍贵。北子还见过一个盲人,午饭后的时间,盲人便拿着一根棒子出来散步,边走边在地上敲敲打打。太阳好时,盲人常常坐在他住处不远的一颗树下。盲人脸上一直挂着古怪的微笑,北子觉得,这种笑应该不是对待生活的乐观。微笑有两种功能,一是如北子在校门口看到的那张脸一样,表达真实的开心。二是为了取悦别人。盲人喜欢和周围的邻居说话,但周围的邻居似乎不爱理他,所以这微笑可能是用来表示友好的吧。没有人告诉盲人,他的微笑并不好看。但至少北子看懂了它所传递的友好。北子看到这个微笑的时候,总能听到盲人头顶上的树叶沙沙作响,总能看到路边晒太阳的几只胖胖花猫,总能想到盲人住的红砖旧楼楼墙上的青翠藤蔓......

    北子继续在黑板前写划着,不时飞出的唾沫星,落在了黑板上和讲台的地上,一个个黑色的小点迅速出现又消失,像眨眼的星星。日头渐渐高了起来,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打在了趴在桌上睡觉的一个学生脸上,那学生便坐直身体揉揉眼睛,看看窗外,又看看同桌,然后怅然若失地望向黑板。北子很想问她,她的这种若失,失去的什么?是被上午阳光打搅的睡眠么?北子觉得不只是这样。阳光透过窗,也射在北子右边的眼镜片上,眼前那些黑压压的脑袋模糊了,黏糊糊的空气变淡了,北子感觉到一阵耀眼的眩晕。眩晕中,北子听到窗外风吹树动的沙沙声和吱吱的鸟鸣,仿佛明白了那若失失掉的是什么。北子替学生无奈,也替自己无奈。无可奈何地做那些无可奈何的事。

    到了午饭的时间,北子走出教学楼,走向食堂。太阳正在北子头顶上,北子的影子变得矮胖。北子不嫌弃影子的矮胖,因为影子总陪伴着北子从不抱怨,无论是在闲中信步,还是在生计中赶路。北子到了食堂,上行政班的同事们已提前下班吃过一轮了,端着吃到一半的餐盘,抿着挂着油的嘴唇,大声让食堂师傅添菜。北子打了饭找地方坐下,周围暖烘烘的谈话声和餐具碰撞声让北子觉得安静。北子把一大勺西红柿炒蛋舀进米饭里,热气腾上来,模糊了眼镜片。北子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课堂上,但不是站在讲台边,而是坐在下面。在持续不断的讲课声和间或的粉笔敲击黑板的哒哒声中,北子恍惚起来,又被一道阳光打在脸上,醒来,睡眼惺忪地望着黑板,怅然若失。

    北子吃好饭,把食物残渣倒进潲水桶,归还好餐盘,用手背抹了嘴,从挎包里摸出黑色的塑料水杯喝了一口,走到操场边的乒乓球台坐下。塑料水杯是七年前,北子上班第二年,北子的女友送的。确切的说,那也不算北子的女友,只是俩人天天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饭和聊天。大家都说那是北子的女友。那段时间,每次吃饭,北子都会花很长的时间。北子上完课,女孩已经在食堂打好饭等着他,吃完饭,俩人还要坐在食堂说话一直说到中午一点五十。然后北子才去教室准备上课,女孩回办公室准备上班。北子觉得,这样的感觉让人很享受,但是很浪费时间,很惭愧。吃饭吃一个来小时,本可用来做一些重要的事。北子所谓的正事,就是坐在乒乓球台边上看书。并不是备课,北子很少看课本,他看的都是他所谓很正式的闲书。北子的性格里像有一根锁链,一旦北子开始享受朴素的生活乐趣时,那根锁链就会收紧,让北子感到窒息。北子于是给自己设置了刻板的规范,并把这些规范称做正事。北子和女孩经常谈论北欧的生活方式,他们都喜欢那种清净和慢节奏的生活。女孩问北子有没有考虑去北欧生活。北子说,很向往,但还是算了。女孩在三年前去了新西兰,寄了一张照片给北子,是她和一头奶牛的合影。照片背面写着:这儿不是北欧,但牛奶很棒。有空来,请你喝。最后画着一个笑脸的符号。

    北子恐怕不会去新西兰喝牛奶。他又拿起黑色水杯,喝了一口水。水杯底部有很多磕碰的痕迹,这是他三年前开始的一个习惯,课堂纪律不好时,北子爱用杯子底部敲击桌面来干涉,时间一长,水杯记录下了北子的烦躁和不悦。今天太阳很大,操场上的学生很少,偶尔有几个女生在操场边的亭子坐下,用手机自拍,时而传来一阵嬉笑。北子拿着一本书坐在阴凉处,黑色的水杯安静的陪他坐在那,阳光和嬉笑,都似乎不曾打扰到他们。

    下午只有两节课,北子上完课,去厕所小解。小便很长,因为说话多,喝的水也很多。老式小便池修得很低,里面的水受到从高出落下的小便的撞击,溅出水花到北子的裤脚上。北子看看表,四点三十五,最近一趟17路公交车差不多还有15分钟到。

    北子缓缓地走出校门,每一步都刻意踩得很实在。北子低头看看自己黑色的鞋,上面是一些黄色的尘土和白色的粉笔灰,黑色的鞋踩在黑色的影子上,自己的影子此时又变得修长起来。北子又抬头看看天边,如果不是面朝的方向,北子很难区分出那是朝霞还是夕阳。公交站台上,已经有几个学生在等车进城。看到北子,笑着打招呼,说老师你还来和我们挤公交车。北子笑笑,低头嗯了一声。17路公交车在四点四十六分到来,北子掏出右边裤袋里的公交卡上了车,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头靠在窗框上,虚起眼睛,把脸迎向夕阳。北子心想,出发吧,还得坐十几个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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