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与外界一切失去联系，并且在极度封闭特殊的环境下被反复灌输思想两个星期后，我成功的被洗脑了。

我确信这是国家承认的只有少数人能有幸从事的一份“伟大事业”。

我坚信从事这个行业成功的必要条件就是不停的吃苦不停的付出。

我深信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成功，会得到上百万千万的财富。

我毫不犹豫的交了会费，加入了这个神秘行业。

一

带我深入学习行业的是个贵州小伙，大家都叫他小飞。小飞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小，脸色黝黑，喜欢穿颜色靓丽的裤子，经常是淡青色小脚裤搭配黄色T恤。他说话的时候双手总是前后不停的摆动，好像这样会让他的话显得更有力度。如果注意看他涂满五颜六色的指甲跟夸张的中分发型，那可真是十足一个杀马特造型。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这种打扮，感觉傻里傻气的，低俗至极。对于领导给我分配这样一个师傅，我心里是有些不满的，怎么说我也是行业里仅有的大学生，我的师傅不说多厉害，最起码气质形象得像回事吧。

对于小飞，我是看不上的。但小飞对我却是极其严厉的，真的一点都不马虎。

刚开始进行业的新人，首先要做的任务就是背行业大课。所谓大课，就是不知道谁编撰的一些直销起源发展，还有诸如三商法、五级三阶制等等理论知识。这些加起来少说也得有几万字，必须全部流利的背下来。但是由于团队人员普遍学历较低，文化程度不高，有的甚至都不识字。听说极少有人能全部背下来，所以上面领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严格要求。

但是自从小飞把要背的资料给我的第一天起，他就对我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你可是我们团队唯一的大学生，高层重点培养对象，你必须一字不漏的全部背下来，每隔一段时间我要检查的”真不知道该骄傲还是悲哀，只好慢慢背了。

后来，在小飞的督促下，我完整的背诵了所有要背的大课知识，并且在团队大会上登台跟上百人分享经验。万众瞩目的时候，我对小飞是有些感激的。

二

在行业里，还讲究多走路。并且奉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的格言。所以，行业里的人，除了吃饭睡觉，其他时间基本上都在走路。

田间小道，马路桥头，不管什么犄角旮旯，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黑瘦青年在游走。

有一回，小飞带我走到了海边的观海楼，说要考验下我。当时杭州湾跨海大桥刚刚通车没多久，从观海楼极目望去，只能大概看见一到黑粗线横跨大海，却不见那一端。

小飞说，今天的考验就是从观海楼沿海岸线走到杭州湾跨海大桥桥下，我和你一起走，看谁第一个到。

我心想，你能行，没理由我不行啊，走！

于是信心满满的就出发了，刚开始还很顺利，感觉不到累，后来还没到多久我就受不了了。海边都是用整块整块的大石头堆砌铺就的石头路，路面非常粗糙不说，尖锐凸起的地方也很多。本来在行业里由于走路多，鞋底被磨的已经特别薄就快见底了，所以当时我脚底板真的是又累又痛，感觉走不动了。

小飞在前面看我停下来了，开始在旁边给我打气。“这才多久就累了？加油，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不挑战下你永远不知道你的极限在哪里！难道还比不上我？”不得不说，小飞确实有一套，三言两语就又激起了我的斗志，我又忍痛继续前行。

人都说望山跑死马，真的没错。看着杭州湾跨海大桥就在不远处，可走了那么久，好像还是那么远。我跟小飞越走越慢，到最后我真的是不行了，两只脚都麻木了，灌铅一样不听使唤，一屁股坐在石头路上，再也走不动了。朝小飞摆摆手，大口喘气。

小飞扭头发现我坐了下来，似乎非常生气，“怎么？放弃了？你要记住，要成功，先发疯，脑袋空空向前冲！”见我没反应，又走近了一点，大吼道，“站起来，懦夫！你这样怎么成功？这点苦都吃不了，将来怎么当人上人！看着我，回答我！”

小飞夸张的中分，布满汗水的黝黑的脸就在我的眼前，好像在嘲笑我的无能。

那天，我们最终断断续续走到了跨海大桥桥下，小飞看着这浑浊的海水，冲我笑了。

“好样的，我就知道你这个大学生不会轻易认输！”那时，我心里竟微微有些触动，有些佩服小飞。

三

行业里的苦，是真的苦。走路累是次要的，最直接的体现还是肚子。

一天两顿，清汤寡水。好点会有少量的水煮白菜叶子作菜，大多时候都是没有菜，只是一人两碗很稀的面糊汤，捞不起任何东西。行业俗称“白玉汤”，感觉很有意境。

本来就是勉强水饱，再加上不停走路体力的消耗，所以基本睁开眼的时候，都是饿着肚子的。那时候对食物的渴望，简直是到了不敢想象的地步。

有时候，在路上走着走着，如果看见地上有别人掉的馒头，我们都会飞快的捡起来，跟同伴分吃，毫不在乎路人诧异的眼神。因为那时候的馒头，真的无异于山珍海味，非经历过实在是无法体会。

可是只要我跟小飞一起的时候，小飞都不允许我去捡地上别人掉的或者扔的食物。他说，“你是大学生，跟别人不一样，他们谁都可以不成功，你必须是要成功的，将来你成功了，你想吃什么都有，现在忍受多大的苦，以后就有多成功！”

可当时我真的是听不进去的，看见路上的馒头或者别的吃剩的大米盒饭，真的就是两眼发光，根本不会顾及尊严、脸面。就是想吃，想去捡，那种冲动，真的是从原始欲望里激发的，势不可挡。

有时候实在是控制不住的话，小飞都会抢先捡起来，我俩分吃。毕竟他也是人，也饿。但是他很少让我去做这种事。

后来，小飞当上了高级主任，在一个“家”里，除了领导，就是小飞说了算，行业俗称“大管家”。

有一天，当所有人都被小飞派出去学习交流，就只剩下我跟小飞两个人的时候，小飞把我叫到了领导睡觉的房间，也就是主卧室。因为一个“家”一般都是两室一厅，领导自己睡带阳台的主卧，其他十余人就在次卧打地铺。

领导不在，小飞径直带我走到了阳台上。当时可把我激动坏了，因为阳台地上有一个比较大的硬纸板，上面铺着满满的各式各样的面包，不过大都不完整。

小飞说，这些都是买的超市不要的面包，没过期，但是不新鲜了，所以处理了，基本不花啥钱。

小飞让我挑好点的吃，别声张，因为这些面包本来是要给领导吃的。那会我感觉自己真的好幸福，只有我有这个待遇。

我跟小飞蹲在阳台上，挑挑拣拣，大口大口吃着面包。阳光照在小飞身上，那一刻我感觉，小飞真好。

四

自打小飞当了“大管家”之后，我就经常可以吃到各种各样的吃食。除了面包，有时候是微烂的苹果、梨等水果，有时候是一两块年糕甚至是一袋包装完好的方便面等，这些“好东西”一般都是给领导吃的，我知道小飞也想吃，偷偷叫上我，不知道是为了拉一个同伙降低罪恶感还是其它原因，总之我跟小飞的关系是越来越好了。

作为“大管家”，每天晚上睡前，小飞需要带领所有人分享人生，描绘梦想。

每当这个时候，十来号人都会靠墙而坐，分成三面，小飞则倚门而坐，面对大家，给大家首先讲述他自己来行业之前的人生跟以后成功之后的梦想。小飞初中念完就没再上学了，最开始一直是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小飞不甘平庸，虽然在厂里上班，但是他经常参加各种歌舞比赛，因为他觉得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与兴趣，希望可以走一条与众不同的人生道路。说着说着，就给我们秀了一段街舞，我们在下面大声鼓掌叫好。

小飞说，他在厂里有一次参加电台的歌唱比赛，还得了二等奖，他说，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你，唯独你自己不能看轻你自己，只有你自己能决定你自己未来的样子。所以，不管什么人，不管在什么环境下，只要我们自己奋发向上，就可以活出不一样的精彩人生。我们大家都是幸运的，有幸加入今天这个行业.......

小飞滔滔不绝，依然“手舞足蹈”，诉说自己的人生与梦想，小飞希望将来从行业成功后，拿着行业奖励的钱，首先把贵州乡下卧病在床的父亲送到北京最好的医院去治疗。说到这里，小飞哽咽了，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微光。他说，我来干行业，就必须干成功，不然以后怎么面对父母、乡亲。只有成功了，我才能有能力给父母更好的生活，才能更好的去实现我自己的音乐梦、舞蹈梦。我从行业成功就是这所以梦想的起点！加油！

下面又是一阵激烈的掌声。我也为小飞喝彩，不仅是因为他说出这些道理，更为了那一颗不管身处何地都炙热的心。

五

后来，小飞因为能力出众，调到了别的寝室当“大管家”，而我也因为小飞的强力推荐，加上高层领导有意要锻炼我，所以让我接替小飞，暂时充当这个“家”的管家角色。

当了管家我才发现，我们所有人吃的，除了面粉是大领导定期买一袋之外，其余的都是从菜市场、水果市场或者大润发后面的垃圾堆捡来的。有时候是白菜叶，有时候是断了的萝卜，大多时候什么也捡不到，面包就更得靠运气了。吃苦吃苦，果然是“吃”的苦。但似乎从上到下，包括我对此都觉得理所当然，并且甘之如饴。

但之后的发现，却让我的决心有些动摇。有一次我意外的听见领导跟别家的领导打电话，大意是说等他们成功了，升到了大经理级别，月工资其实并不是大课里说的那样有十几万，仅仅也就是一两万而已，而且还要靠不停的有新人加入才行。他们在商量要不要坚持下去。

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商量的结果怎样，我只知道我当时脑子都蒙了。放弃了那么多，坚持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一直为了的那个成功梦想竟是假的？

虽然一两万的工资也很诱人，但跟我的付出不成正比，我做别的行业一样也可以月入过万，干嘛要在这吃这个苦，肚子都填不饱。我的极度自信使我做出了离开这里的决定。

我直接跟领导坦白了我的想法，然后他叫了别家的领导们一起来劝说我留下，最后看我心意已决，还是同意了。

我猜他们也怕强留我会影响别人干行业的决心。我猜他们可能还会坚持做下去，毕竟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三年，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尽管这个成功已经打了折扣，但是有勇气走出这个自我陶醉的梦去面对现实的巨大落差，其实还是相当困难的。

最终，在领导们的监督下，我悄悄的坐车离开了。没有惊动一个人，也始终没有机会跟小飞道个别，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或是在跟别人讲述怎样的梦想。

六

在我离开之后没多久，我就听说团队解散了。

接着另外一条消息，深深地震惊了我，小飞死了。

听说是退潮的时候，小飞下海游泳，可能游得比较远，结果潮涨上来的时候，没赶回来，淹死在了海里。

领导们知道后，怕担责任，纷纷跑路，团队就这样解散了。连尸体都没人管，最后还是警察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小飞家人。

我无法想象他们相见的那一幕。

我有时会想，若是我当初没有离开，或者晚几天再跟领导坦白想法，会不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小飞，带着你的梦想，在另外一个世界好好逐梦吧。愿你在另外的世界，吃饱穿暖，能尝到各式各样的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