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我决定五一回家,之前所有的假期计划全都搁置一边,我想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见她更重要。因为我梦见她了,连续好几晚的梦里都有她的脸,清晰到能看见她刚染黑头发的白色发根,脆弱的站在头皮上。
有些梦想醒来又怕醒来,就像我梦见她摔倒了,我想醒来知道这只是个梦,又怕醒了恰好错过她被扶起来,我甚至想擅自编织这个梦,梦见我飞在她身边,在快摔倒的那一刻,从身后紧紧拥住她,轻轻在耳边说:“外婆,别怕,我在呢。”
这句话是她先说给我听的,那时候我上幼儿园,哭着喊着让外婆和我一起进去上课,一起学舞蹈,一起捡树叶,她说:“听话,别怕,外婆就在外面等你放学。”后来我三步一回头走进教室,每下一节课都会跑出来看看那个说好等我的人还在不在,盼着她朝我招手冲我笑,再后来,她在幼儿园旁边的大院里交了朋友,每天和那个小老太太聊天等我放学,那时候,外婆六十岁,微白的头发是最好看的颜色,我想将来她会一直这样陪着我,等我每一节课。

前些天我和舍友打扑克,她们问我为什么算牌算得这样好,我又想起了外婆。那时候我上小学一年级,数学口算要比其他同学好很多,秘诀就是外婆发明的“扑克牌加减法”,她说翻出红牌就是加,翻出黑牌就是减,然后抓一把炒大豆放在我面前,回答对几道就给我几个,后来我们俩一人一把炒大豆,谁回答的快谁的大豆多。那时候,外婆坐着玩一会儿就会躺下,我盘着腿坐在她身边,挡住窗外刺眼的光。
我也忘了 第一次拿笔写文章的时间,但我记得第一个看我文章的人是外婆。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说我写的字好看,我觉得她说的话永远都是对的,其他事也一样。每次写完文章都来不及盖笔帽就跑到外婆膝边给她看,期盼的小眼神等待她的赞许,她永远都会笑着给我竖起大拇指。那时候,外婆七十岁,看我的文章总会眯着眼,到后来就说:“你给外婆读吧,我最爱听你读。”
一直到现在,我普通话的功底就是给外婆读文章,读报纸,读很多很多东西,只要是我读的,她都愿意听。当然,外婆也是有故事的人,她经常和我讲起她的小院,她的丈夫,她不平凡的一生。
外婆的四合院看着我长大,我从小见过燕子筑巢,麻雀喂食,还有街坊邻居们的热闹。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外婆失去了丈夫,开始一个人生活,抚养了四个子女,又抚养四个子女的孩子,她经常说:“你们都是我心头掉下来的肉哇......”说起她的孩子们她总是会幸福的笑,说我们是她的宝,提及她的丈夫会偷偷擦眼泪,她说那是她见过最好的人。过年前的大扫除,无意间翻出来一个积满灰尘的算盘,上面还有外婆指间的味道,听说她年轻时做过会计工作,算盘和做账全都是一流,虽然少了一根手指头。
记忆里的外婆生过一次大病,就是在外面吃饭突然晕倒,脸色苍白的她流眼泪流口水,就是不说话瞪着眼,我们送她去了医院,全家人都呼喊她的名字,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时间,后来她醒来和我说:“当年你外公去世的时候,手里就握着孩子们的小拳头......”那天,我知道了医院里经常传出来的歇斯底里究竟在哪里。
长大了才知道终有一天我要离开家,也要离开外婆,像上幼儿园一样,我希望外婆能陪我一起去新学校,我说:“我们宿舍很大的,你去和我一起住好吗?你住下铺......”外婆总是笑着说我傻,临走那天她说:“我已经送你哥哥姐姐去天津上大学了,今天送你上中学,过几年再送你上大学。”那天外婆坐在车里,脸压在车窗上哈出了热气,她看着我离开她的视线,一点一点缩小,然后挥挥手说了一句我听不见的话,看嘴型像“我等你”。那时候她快八十岁,不能一个人去买菜,做一顿饭额头满满的汗,每天翻着扑克牌,或许在打发时间,又或许在想一些人。
人越老越不想离开家,外婆也是这样,在子女家轮流住了些日子就要吵着回家,只要一进自己家门心情就特别好,眉头也舒展了,笑容也多了,但是她老说她想我。高一下半学期,我搬出宿舍成了走读,因为外婆真的陪我上学了,她没有成为我的同桌,没有住在我的下铺,她和我只有一墙之隔。学习压力让我变得脾气暴躁,外婆也渐渐沉默寡言,我睡不醒的时候会小声抱怨她打呼噜,后来每天早上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天晚上我有没有打呼噜,是不是又影响你睡觉了?”小心翼翼的样子成了习惯,看得我不由心疼。周末早上我也会隐隐约约听见外婆和别人说话:“你们小点声,可怜的孩子好不容易睡个懒觉......”
陪读那段时间,让我想起了幼儿园的时光,只是外婆没有在校门口等我,我也没有看见和她聊天的小老太太,她只能在家等我,一边等一边翻她的扑克牌。母亲说外婆腿脚不便让我带钥匙自己开门,但是经常着急忙慌的忘了拿,好几次我都会抱怨外婆开门慢,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她转身,我就从侧面穿进卧室,到后来开门的时间要越来越长,有时候要给她打电话才能知道我在门外,那时候我好像能看见她的衰老,从皮肤到器官,还有一深一浅的脚步,支撑着弱不禁风的身躯。那时候外婆八十岁,头发染了无数次,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老的样子,我们子女看见了也不会说。
距离上次见外婆,已经快两个月了,离家千里之外上大学,她没有送我,走之前还和她打趣说:“外婆,你住我宿舍给我做饭吧?”她就一直看着我,无能为力的笑,抓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松弛的眼眶里是潮湿的灰白。
现在只要我快回家,她会坐在沙发上看时间,挪在窗户边探出头四处望,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站在门口迎接我,进门最先听见的就是外婆拖鞋的声音,她见我说的第一句话永远是:“终于回来了啊!”回去第一天晚上,外婆一直没有睡觉,她穿着衣服拄着拐杖直勾勾看着我,“和外婆睡吗?我最近不打呼噜了.....”她紧接着又说:“你睡里面还是外面?”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外婆也没有睡好,我听见她打呼噜断断续续,可能潜意识里也在努力克制自己,后来我都是一个人睡的,外婆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个劲的说自己不争气,睡觉都不老实。
一个多月的假期晃眼功夫就结束了,外婆每天坐我身边算日子,还有几天就该走啦,还有多久就毕业啦,毕业了就能回家陪她啦,最后的结束语就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你......”小时候吧,外婆这样说我都觉得晦气,连着呸呸呸好久,现在说起来,我好像无力反驳,那种明明知道要发生的事情却不知何时发生的可怕,成了每次离别时的欲言又止。老是回忆起外婆在幼儿园门口信誓旦旦的说等我,如今我每次离家,都成了我主动和她说:“你要等我。”她一个劲儿的点头,看起来很坚定的样子,嘴唇都跟着颤抖。关门刹那间我回头又看她,她说:“五一你会回来吧?”
每个周都会和外婆通电话,或者发视频看看她,她说现在科技好发达,然后在手机屏上摸我的脸颊,好几次都不小心摸错挂掉了。上周没有听见外婆的声音,连续两天梦见她摔倒了,就在我身边那个触及不到的地方。

我答应外婆五一会回家就不会辜负她,因为有目的的倒计时会感到幸福,就像她等我放学,我希望她等我回家,五十四张扑克牌拼成了一座桥,在桥的两边,她望我,我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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