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高粱真好啊长得”，
老李蹲在田垄上，四周密密匝匝的高粱。今年长得是不错，没旱没涝，一整个好年，杆子壮，高粱头沉甸甸的弯下。
“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嘿嘿”
黑不溜秋的脸上，笑容把皱纹都攥成了一把。
“再让咱家来一口儿，”
拧开老水壶，颤颤巍巍地凑到嘴前，这半口高粱红还没下去：“喝！真他娘的痛快！”这老头子倒先痛快了起来了。
这顶多也就半口，有个鸟味？老李觉得也是嘴里没味了，从兜里掏出把花生米，搓一搓，然后再迎风一吹。老李最觉这个痛快。
今年真是好年景，花生米粒子饱满，这麸子皮一吹出去，月亮地儿里白花花一片，跟下小雪一个样儿。半口小酒，就两个花生米。老李也是自在了心里觉得。
“哎呦，这月亮真他娘的大哎！”
老李像个话痨，四下无人，也要自己和自己唠。二狗他娘死的早，就留下二狗和自己。二狗这大了，天天里里外外跑动工作，也就没功夫陪自己说话，总说自己老了碎气。老李也觉得是，自己当年也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刀尖打滚眼睛都不带眨，怎么老了就这样爱念叨。
自己在家做好了饭等着二狗回来时，总觉得屋里空荡荡，二狗回来扒拉两口饭就听到大喇叭叫着开会又骑自行车跑了。老李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就又要看他走。
还好老李不懂什么是寂寞，他就自个儿憋屈。憋屈就喝两口，喝两口就就点花生米，就了花生米就再来两口。这就是30年日子。
月亮是真的大。这枚硕大的月亮，放射出温柔的光，野地里也只有蛐蛐叫。又圆又白的月亮挂在天上，让老李想起二狗他娘年轻时圆圆的脸。
当年老李是个土匪。14岁就和村子里同长大的小伙子，钻了山头，拜了把子，落草为寇。怎没想，流年不利惹上了日本鬼子。日本人是要命的，于是恶向胆边生，决定先下手为强，带着自己占山头的二十几号兄弟，偷袭炸了日本人的弹药库。
老李带着一帮土匪，夹着十几条枪一路乱打。土黄色儿军服包着一节节尸体，铺了一条街。而黑色夹袄，扎裤脚撸袖子的尸体也铺了一条街。这仗一打起来，人命就不值钱，齐刷刷地倒下，像镰刀下的庄稼。
仗打了一天一夜。最后给冲进了指挥所，老李用枪指着大佐的脑门，大佐也瞪着他。这个大佐真是年轻，顶多也就二十啷当岁，但笔挺军服一尘不染，下摆纹丝不动。老李也敬他是条汉子一句话也不多说，挪动枪口，一枪打在心口上，给了他个痛快的，血溅了一脸。
老李不懂什么政治，不懂历史，不晓得什么日军犯下丑恶行径，但他知道你来杀老子，老子就提枪干你。但老李知道这家伙也是真不怕死，提头混饭的土匪，敬重这个，给他个痛快的，这是尊重。
老李不懂政治，所以常被二狗教育。二狗今年也三十几岁了，男人三十几岁火气总是旺点。又是村里的先进，经常去县里学习，回来总在村里开大会，然后饭前饭后总在家里开小会。
“老李同志，组织希望你积极学习中央的精神。改掉爱喝酒骂人的地主阶级的臭毛病。做农民阶级的带头人。”一提起这个，老李连饭都咽不下，就只想来几口压一压。但又没辙，谁让人家确实在理呢。
最后老李被批评惯了，不懂就不懂吧，老李也不会读书，也上进不了了。读书好谁当年还去还去当土匪啊。
不过老李还是为二狗骄傲的。二狗随他娘，会念书，老李不行这个，看到字就迷糊。到现在大字不识。当年追她娘的时候，跑到济南府找先生在小臂纹上了二狗娘的名字，回来没给笑死。原来先生听不懂他方言，把秀兰错纹成了秀莲。
“对对对，就是那个兰花的兰！”“先生您就是有文化，这个字写出来，都比俺村里写的多几笔，好看好看，真是好看！哈哈哈”
所以老李这辈子，能认得的只有王秀莲三个字。
后来老李就带着腕子上的刺青，手里从大佐皮箱里缴获的衣裙，向秀兰表白、发了誓，说稀罕她，要她知道自己想和她过活。秀兰一边接了衣服一边笑他傻，像村头的黄狗见了骨头。
当年二狗的娘，是真的好看啊。
当时就是这个样的月亮地儿，透亮透亮的月亮。也是这样的夜风，风一过，齐刷刷的高粱声。那年也是这样的好年景，庄稼都壮实，人也精神。也是这样穿着长褂长裤，凉风还从领口袖口灌进来搔你，让你清爽让你提神。
秀兰就穿着他送的湖蓝色的袄裙，黑亮的辫子，站在青蓝色的月光里，娇生生，就像刚开的迎春花。圆圆的脸啊，就好像那天上的月亮。
秀兰就开始唱起这沂蒙山小调，
“正月里来什么花先开先败，
什么人手挽手走下山来，
正月里来迎春花，先开先败，
梁山伯祝英台走下山来，
正月里来迎春花先开先败..."
也许是月光实在太好了，好像融化了两个人的心，就是这个夜晚秀兰答应了老李的婚事。老李看着秀兰，如同他半在屋顶吹风时眺望着月亮。一时就看迷了，而这一迷就是30几年。
二狗他娘也是给在这高粱地里打死的。
老李躺在死人堆里，看全了整个过程。二狗他娘当时刚生下二狗，就被伪军从坐月子的床上扯出来，踹倒在刚下了雪的烂泥地里。老李一身的伤，动也动不了，喊也喊不出，他就这样半昏半醒，又全神贯注地看。
所有事物都在月光中隐去了颜色，所有人都被阴影减去了五官。
唯独枪口激发的橘红色火焰，和秀兰大红色的夹袄，这么耀眼让人难忘。枪响后，秀兰向旁一躺，就一动不动了。
那时候她才刚生下孩子，面无血色的，一枪下去，人就憋了。
他还吃惊，一个小个子女人居然有这么多血，噗呲噗呲的流啊。棉袄、地面都是黑沉沉的，雪也黑沉沉的，洇开了一大片。老李咬紧牙关看完了一切，就昏死过去。
老李醒来后还不能下地时就加入了八路军。
南征北战，战场上每次冲锋老李都冲在最前头，每次撤退都是最后走，上场打完子弹就翻身上去拼刺刀。他觉得该死的是自己，自秀兰倒下自己就该死。每次战役打完发现自己还活着就感到憋屈，他就要大口喝酒，猛喝酒，然后就大醉打架犯错误。然后醒来下次战役继续玩儿命冲锋。
只有在不多的几次路过家门，摸摸二狗小脑袋上的毛，自己个呵呵傻笑的时候才觉得有活过来。臭小子长个了，别看还没步枪高，但随他，也是个好汉。从小就爱抚摸这杆子发亮的老枪。老李不喜欢这个，他恨这东西，就是它一喷火，二狗他妈就没了。
后来他在黄河边战役里受伤，生命正垂危。但他一能下地就扛枪归队了。
排长见了他：“没死成不得意是吧，想死你也给我tm把伤养好再给老子滚回来啊！”
结果不出两个月又受了重伤。一枪在小臂，一枪在手掌，整个人给打的血肉模糊。结果还横着心装死，等小鬼子冲锋上来踩在他身上时，举起手枪一枪打在鬼子怀里，才又昏死过去。
抗战完了是内战，内战完了回家。二狗居然都高过了自己。老李真是又惊又喜，小伙子比他爸要帅。
二狗是有出息的，他打小老李不在家就知道懂事，不哭也不闹。老李回来了二狗就长大了，更是安安稳稳，没让家里操心。后来建国土改，老李一家幸运划成贫农，二狗更是争气，什么事情都积极，聪明伶俐。终于二十岁就入党成了村支书。
二狗后来改叫先进，做官名。先进，先进，这名字是挺先进的。适合文化人。但是老李就是咂摸不清楚，二狗有什么不好的。庄稼人不就图个实诚。想想老一辈的人不也是叫什么狗蛋儿啊，驴蛋儿啊过来的么。老李是想不明白的。但一走到村头看到别人看自己的眼神，老李脸上也觉得脸上有光，许是祖坟风水应了，老李家也出了文化人。
老李这下才觉得自己真的活过来了。只不过伤了的右手每逢下雨阴天就又麻又疼，整宿整宿睡不着，难受的他只能喝两杯压压才过得去。可是老李没数，一喝就多，一多就醉，醉了还发酒疯嘴里不干不净。结果一整家半夜都起来，得伺候酒疯子。
山东人好酒但不产好酒，反正出土匪的地方，就喜欢这种喝下去脑门子直起火的烈酒，什么好酒不好酒，喝下去起不来就是好。这个又是二狗不懂老李的地方了。
二狗遗传了秀兰的眼眉，每次老李生气喝酒，二狗生气拍桌子的时候，老李总觉得是秀兰在冲他发火，所以老李发了誓不再喝酒。老李也说到做到，他也觉得这个耽误了自己一辈子的东西，也是该戒了。
当年不是自己和一帮兄弟庆祝自己得了一大胖小子，喝的烂醉，怎会让鬼子冲进村子来把一帮兄弟给人活生生砍死在地里，也让秀兰给打死在眼前。
兄弟们替他挡了两枪，他才不知廉耻的活了下来。所以他觉得，自己活下来是还债的，而且要一直一直还下去。
要替兄弟们看好晚辈。替秀兰好好疼二狗。觉得自己吃点罪，憋屈点无所谓，但是酒一定要戒的，不能让二狗在村里不好做人，官老爷的威风还是紧要紧要的。
还要鼓起精神好好努力学习先进。
还要鼓起精神好好下地干活，倒腾庄稼，
来年也许还有小孙子降生，要鼓起劲儿帮着儿媳妇收拾这收拾那。
这样一想，老李的心就激动的扑通扑通地跳。觉得当年上战场也没这会子来的紧张不安。
“不喝啦不喝啦，以后也不喝啦，先进的日子越来越好，咱也得学习学习做个先进的爹是吧？”
老李拧上旧水壶盖子。但觉得以后大概用不到这东西了，他就又拧开这壶，
“兄弟们，还有秀兰，你们也尝尝今年新酿的高粱红！”
用力一甩，飞溅的酒液，在月光下实在是太美了。
老李拍拍屁股，搓搓手，
沿着田垄，走了。
PS:我去《红高粱》里借了气，写着写着又想起沂蒙山地区的革命故事，就把两个故事揉在了一起，不要去纠结具体的历史事实了我想。
我是为山东骄傲的，这里历史悠久，出文人，出豪杰，写足够写一万年。所以诺贝尔奖给了山东老乡，我觉得有幸运，也是不多余的。
我搞了搞，把语言风格变了变，希望没有弄巧成拙（本来也没啥水平，拙也拙不到哪去了），取了山东本地方言的感觉，当然我不是沂蒙山人，但我外婆是啊！
我想写一个 土匪变英雄，英雄变成普通老头的故事。其实故事里他一直没变，只是时代变了，他身上的匪气不合时宜了。我希望能刻画他和爱人的爱，但是不懂得豪杰是怎么相爱的，还想写他父子矛盾，我感觉这个我还是有体会的，我和老爸关系过去就很僵化哈哈哈哈。
我希望着有一条一个人颓丧了，最后重新振作的感觉，这个对于我个人有价值。
所以这次很有用哎，我开始理解老爸，开始崇拜我的家乡哈哈哈哈。谢谢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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