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豆瓣。ID:花叔。文责自负
那天他不想就着这么把她放在那里的。她是那样的令人怜惜。即使她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她的衣衫不再完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对门的姐姐。有一次他在姐姐家避雨,闻到她身上的香气。那是一股冷冽的清香,却让他的心和皮肤一起战栗。他之后在他养的猫身上发现了这种战栗。那时他家的猫正在盯着窗外的树上的斑鸠。他当时一定是这样盯着对门的姐姐。那姐姐笑着问他:
“你冷吗?”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了,但他心里一直记得那种感觉,他不觉得冷。他觉得畅快。他想起了夏天喝井水的感觉,那是一种从牙齿到脚跟,从五脏六腑到三万六千个毛孔的畅快。那天晚上,他在梦里又闻到了那股冷香,他又好像喝了冰水。他在一阵战栗中醒来,他哥哥正在向他娘笑着喊:
“李有才弄脏了裤衩了!李有才弄脏裤衩了。”
他低下头,看到一滩鼻涕一样的东西粘在裤衩上。他觉得恶心。他想吐。他战栗已经停止了,但还是觉得手抖。那是血液在狂抖。在狂抖中,他不知道从哪里抄起啥东西就往哥哥的脑袋上拍过去。哥哥把他打了一顿。他眼里流着泪,瞪着哥哥说:
“我早晚有一天会杀了你。”
哥哥笑了。可四十年后他哥回忆起来的时候,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好像那恐惧过了四十年才找上门来。他哥哥说:
“也许从那一天他就变了。”
他的确变了。但这种变化就好像冬天多下了一两场雪,只有你细细盘算才知道。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从那天开始更是寡言少语。初中没毕业,他就跑到窑厂烧砖。攒了几年前,盖了屋子,十九岁上结了婚,她大姐托关系让他在县水泥厂当了工人。他不喜欢家里,喜欢呆在县城的宿舍。常常借口路远不好回家,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会过日子的人。不抽烟,只偶尔喝两盅酒,不像其他工友常常去找乐子,他的钱都攒着,每次回家都从城里驮好面、豆油回去,给两个娃带上一斤糖。到了家,看他爹的房子哪里需要修葺,院墙哪里需要重垒,水缸里水够不够。他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在村里李有才都是出了名的孝子。他老婆看着他也满意——他还给自己带城里的花衣裳,带香皂,洗完身上香香的,冷冷的……可他老婆总是觉得他不亲,好像在家里是做客。他总是呆上一天就回厂子里去了。在厂子里,他也是安安静静,勤勤恳恳地。碰到暴雨天不开工的时候,他就在躲在宿舍里。工友打起了百分,他也兴致阑珊地看上两眼,大多时候就是呆呆地看窗外的雨。
八月的时候,他去买面。看到一个女的正艰难地推着车子往外走,后座一大袋子面。他看了看那人的脸,叫道:
“莲姐!”
那女人正是对门的姐姐,嫁到了城关。看到他有点面生。他赶忙说:
“我是李有才啊。”莲姐想起来了,脸上攒起了笑容,但显然吃不住面沉。他赶紧叫着:
“我来我来!”
过去就抢过车把,把面推起来。莲姐没说什么,默认了让他帮忙。他说:
“姐夫呢?”
莲姐没说话。他等了半天没见回声,就回头去看。莲姐低着头:
“死了。”
他吓了一跳。想不起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
“啥时候的事儿?”
“三年了。”莲姐说。
一路上二人没再说话。他送到了莲姐家,把面卸下来,扛进了厨房,才停下来擦汗。莲姐打开风扇,他这时候才闻到一阵冷香。那是小时候莲姐屋子里的味道。他看着莲姐。莲姐正在找茶叶。他说不用,有水就行,最好是冰水。莲姐笑着说这行吗。他连说可以。莲姐就去井里打水。他盯着莲姐弯着腰打水,吸着屋子里的香气。他又开始觉得汗毛在抖。莲姐把水给他。他咕咚几口就灌了下去。他抖了几下子。莲姐说:
“你冷吗?”
他不冷。他浑身燥热。他想立马抱住莲姐。这时候院子里喊:
“妈!”
莲姐应着奔了过去。他看到了一个小子背着书包到了院子里。莲姐说这是她儿子,然后让儿子叫叔叔。他笑了,好像回过了神儿来,忙说还有事儿该走了,就出了门。太阳毒辣辣的,冷水下去也没汗出来。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知了在叫。他觉得燥得不行,拐进了一个旮旯,拉开拉链,想着莲姐和那冷香……等畅快过去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喘着粗气,就像小时候耕地时候的骡子。他吃惊地看着两边,一个人都没有。那冷香一直到夜里还没有散。
从那天起他总是在回想起那个滋味,但那种强烈始终没有再来。他喝再多冰水也无济于事,他再也不觉得畅快,而是冷,冷到骨子里。冷到牙齿打颤。他每次都是觉得扫兴,继而是丧气,恶心,最后是厌恶自己。可每次又忍不住往面店跑。他不敢直接去找莲姐,他拉不下这个脸。总希望在面店再碰到莲姐。他每次都无功而返。他恨自己这幅样子。可每次空闲,总忍不住跑出去。下雨天不开工,他也不在屋里看人家打牌了,而是出去逛。他在街上穿着雨衣乱走。他觉得,让雨把自己淋透可能更好。
雨落下来,和着水泥灰,都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水像胡闹的孩子到处跑。他也胡乱地走,醒过来神的时候,发现自己走到了城关莲姐家附近。他感到自己无可救药,心里笑自己是在干嘛啊,就走到一家门市部门口避雨。旁边一个老汉在抽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他说话:
“这天儿是咋了,这个月下了七场了。”
他没说话,往上瞅了瞅天空。门市部卖烟酒也卖挂面蔬菜,给附近上工的人。他避雨的时候,几个人来买过菜回家做饭去了。他也觉得有点饿了,想回去吃食堂。正琢磨着,他又闻到了一丝冷香。一个人进了店里。那是个穿红色裙子的女人。看样子应该是附近工厂的女工。他转过头去看她,她挑了几根葱,一把挂面。门市部的人说:
“吃这么少?”
“一个人够了。”那女工说。他觉得女工说话也像莲姐。她不仅说话像,走起路来也像。身上的香气更像。他直到闻不到香气了,才发现自己进了职工楼。那女生进了二楼一个房间。整个天上都是黑蒙蒙的,和这座三层筒子楼一样。院子里谁家没收的毯子被淋湿了挂在单杠上,一只猫在花盆下面缩着,看着他。他盯着黑乎乎的楼梯。入口好像有风把他吸了进去。他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四周都是雨声。那雨声似乎盖住了他的脚步声。他上到二楼,贴着门听了一阵子。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他不知怎么转了下把手,门没锁,一阵冷香从门里渗出来。他开始战栗起来。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关上这道门了。
里面是个小小的客厅。女工不在。他环顾了一下,才听到里屋有动静。女工似乎在哼曲子。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他一看到女工的背影,那东西就直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个热天的躁动。他随手把熨斗抄在手里。女工一瞬间似乎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否叫了出来,就摔倒在地板上。外面雨声还是那么大。
他俯下身子,那冷香包围了他。他摸了摸女工的头发,然后深吸一口气。他感到那种畅快像筛子一样使自己抖了起来。外面是无边的大雨。而他在这个温柔乡里,好像做多久的梦都可以。她不会再醒来,也不会再叫。……他无比温柔地摸摸女工的脸,往上推开她穿的T恤。她还是温暖的。她没有拒绝。他看着女工闭着的眼睛,想起了莲姐。他这次要温柔地慢慢地上升到天际,直到天边一阵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他才觉得屋子里很冷。屋门被吹开了。他立即探出脑袋看了看。门口没有人。他回头看了看女工。他不想就这样让她这样躺着的。但雷声好像击穿了他。他没有胆量再呆下楼去了。他小心翼翼又急不可耐地奔出屋门,奔下楼梯。
从那天后,他常常在雨天到处闲逛。他总是喜欢去人迹稀少的背街。他开始在袖子里备着一根铁丝,这样她们就不会叫出来。在享受那些独处后,他会把那些女人的内裤塞在自己的怀里,带回去给婆娘穿。在婆娘睡熟后,他打开灯,看着她,希望能有畅快从体内升起,可是从没有。他俯下身去闻,再也闻不到那种冷冷的香气。他从此不呆在家,去了广东,一年也不回来一次,甚至在那里扎了姘头,更加不乐意回乡。可有一年冬天,父亲老了,他得回来发丧,到家的时候,正是下午。他满脸戚容,但还是忍着没哭。守灵的时候,几个叔伯兄弟在外面喝酒。他去陪。席上聊起了今年老了好几个人。族里二哥说:
“三叔(有才父亲)这算寿终正寝。爱莲死的时候才是惨。”
他心里一触:
“哪个爱莲?”
二哥朝对门努努嘴。他又问咋死的。二哥说:
“听人说是熨斗掉下来砸死的。他家孩子把熨斗放冰箱顶上了。爱莲弯腰拿东西,熨斗掉下来。也不知怎么这么巧,正好砸后脑,当场就死了。你说这孩子往冰箱上放熨斗干什么。”
他又开始发颤,问是啥时候的事儿。二哥说:
“热天吧。那天初六,有暴雨。”
旁边三哥说:
“哪儿?没下雨。我记得。我去她院里见了。热天,停了半天,都开始有味儿了。”
他没有再听。借口去厕所出来。看着天上,脑子里不断地过:莲姐躺在地板上,身体逐渐腐烂。他有点恶心,站在台阶上就吐了起来。吐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老婆过来看他说:
“不能喝你喝这么多做啥?”
拿了一杯茶,让他漱口。他一闻老婆身上的味道,冷冷的,香香的,是他从广东带过来的肥皂味。他忍不住又连肠带肚地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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