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志广
我娘疯掉了,是在晚上疯掉的!
那天是下午,阳光很好,风和日丽。我爹和我娘在屋里聊天。
我爹刚刚干活儿从外面回来,村里的德昌叔,家里女儿出嫁,需要做一套组合条几。我爹会木工活儿,德昌叔请我爹给他女儿做嫁妆。
“你出去干活儿吧?在家里干活儿不挣钱!”我娘试探着问我爹。
“不中!不中!我就会做个小板凳,出去打工不沾闲,还是在家里稳当些。”我爹蹲在门口的一块儿砖头上,抽着自己卷的纸烟。
“你不出去干活儿,咋挣钱唉?光搁家里闲着么?”我娘放下手里纳的千层底布鞋,很生气地看着我爹。
“哪能叫闲着?我不天天出去干活儿么?你不能这样说我。”我爹还嘴说道。
“噫!你还知道说哩,你干的啥活儿?天天出去跑,给人家干活儿也不给钱,你还活人过日子不?你想过咱俩孩子没有?光顾着你自己哩!”我娘埋怨道。
“啥叫顾着自己哩?给人家干活儿,人家那不送了番茄秧子么?那不是钱?前天我给留过叔家做棺材,人家不照样送了两包豆奶粉,那不是钱是啥?”我爹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儿。
我娘就对我爹这一条很生气,我爹太老实了,村里人很少待见他。每一次待见他的时候,还都是有求于他,我爹往往都是看不出来,人家叫干活儿,我爹就去。在我爹的思想里,觉得农村人就应该邻里之间处理好关系才能长久。
我娘不这样认为。她认为村里人都是瞧不起我家,看我家人都是睁眼瞎,净欺负我爹。让我爹干完活儿,还不给钱,虽然都是拿物品抵消,但是长此以往下去,我和我姐的学费就没了着落。我娘也是从家里的长远出发,考虑事情多一些。
当初,我娘看上我爹,也是图我爹性格老实,加上我爹有一门会做木工的手艺活儿,才答应我爹的婚事。可是,事实就是这样让人难受,据我姐说从我出生的时候,我娘就和我爹开始因为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吵架了。
我爹顾着整个家,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我娘打理,外面一有门头差事,都是我爹去处理。
有一次早晨,天气凉爽,村里的大公鸡打鸣打的嗷嗷叫。各家各户都起来做饭了。我娘抓了一把米,放进地锅里,上面馏了馍和昨晚炒的菜。点燃麦秸,就开始烧火做饭。
“秀兰嫂子在家么?”
我娘在厨屋烧火,听到大门口有人喊,就出去看看。原来是村东头儿的渤海,渤海弟兄仨,老大东海,老二黄海,老三渤海。渤海老早就不上学了,跟着村里的人每年都出去打工。人还不错,这几年打工让渤海略显老了,皮肤也是黝黑黝黑的。不过,他是我们村里打工混的最好的一个,他在福建那边的工地上做包工头儿。
“噫!渤海啊,来,屋里做。”我娘把渤海让进屋里。
“嫂子,俺留坤哥嘞?”渤海问。
“恁哥还没起哩!我给你叫去。”我娘走到里屋,推开门喊:“你起来不起来?渤海来了,找你哩。”我爹听到我娘喊他,听说渤海来了,也就起来了。
“哥,给你说个事儿,今年夏天收完麦,我准备把咱村里一些人带去福建。这几年,人家村里变化都很大,咱村里不能太穷了。太落后了,人家会说的。我想把你也带去,中不?”渤海征求我爹的意见。
我娘听说我爹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再也不用给村里人干活了,出去打工可以挣钱攒着,在村里给人干活儿,有一着没一着的,一年也攒不了几个钱。
我娘同意我爹去干活儿。
“中!中!中!让你哥跟着你出去打工,咱村里你们几个一块儿打工,出门在外也不孤单,也可以互相照应着。让他跟你出去吧。”我娘很乐意渤海提的想法儿。
“那……那出去呗。听你嫂子的,啥时候走?”我爹也可以出去打工,毕竟一个人出去太孤单了。
“收完麦,六月份走,到时候叫上留军,咱一块儿去福建。”渤海说。
头一年出去打工,还真的挣了钱。腊月的一天,我爹回来了,推开大门那一刻,我爹穿的很厚,进门那一刻,我娘没认出来我爹。我爹看着我娘先笑着说:“咋?看啥?不认识我了?”我娘看到我爹说话,才反应出来是我爹回来了。赶紧迎接我爹去屋里坐。
那天晚上我娘和我爹说了好多话,仿佛一年下来有说不出来的委屈和心酸。我爹上床睡觉前,拉开自己的三角内裤上的拉链,我娘看到我爹这个动作,推了我爹一把,以为我爹要做什么。我爹笑了笑说:“秀兰,你看这是啥?”我爹从内裤拉链的兜里掏出了一沓钱,整整七万块钱啊!
我娘很高兴,因为我爹在家里干活儿一年到头也挣不了这些钱。这是两年的钱啊!我娘激动地说:“这回俩孩子有钱上学了,前天灵灵她老师还催着交学费哩。”
我爹问我学习咋样?我娘说:“凡凡上学也中,这次月考第一名,老师也夸他聪明。”我爹说:“咱儿仿你,聪明,性子仿我,太老实了。明儿有空儿给他聊聊。”
我爹出去一年见了世面,心态也放开了,那天晚上给我娘说了好多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我娘听的一激灵一激灵的,仿佛自己也出去见过世面。可是,她不能出去,因为家里有家孩子要照顾。
第二年出事了,也是那一年,我娘疯了。
一年到头,过年的时候,该拜年拜年,该走亲戚走亲戚,正月十五还没过完,我爹就跟着村里一些人出去打工了。
我娘像往常一样照顾家里的大小事务,还喂了一只羊,两条大花狗。俗话说:“动物养时间长了会成精!”其实,是家里的动物,比如猫啊狗啊之类的小动物,你喂它时间长了,它们会通人性,知道主人家的一举一动。
那天中午,地里的玉蜀黍被天上的太阳暴晒着,门口的大花狗冲着外面的来人汪汪汪地叫唤。我娘听见狗叫唤,就从厨屋里出来,用围裙擦擦刚刷完锅的湿手。
“秀兰嫂子,是我,渤海。”
“噫,你咋回来了?咋没干活儿?你留坤哥哩?”我娘看见渤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没见到我爹,就担心地问渤海我爹的情况。
“嫂子,我对不起你!”说完这句话,我渤海叔就面对着我娘跪下了,一头磕在了地上,哭了起来。
“咋啦?渤海,你说,你说咋回事啊?别哭啦,你起来。”我娘担心地问渤海,同时用手把渤海搀起来。其实,我娘心里也知道我爹出事了。看到渤海叔这样子,我娘没有表现出来,那时候,她来不及伤心,她想到的是我和我姐以后的生活咋办?她想到的是我们娘仨的日子咋过?我娘考虑的长远些。
“我们在工地上干活儿,一切都很正常。我也没想到,留坤哥会从四楼摔下来。听留军说,留坤哥在四楼搬砖头,搬完砖头,弯腰从架子上拎水泥,结果脚下一使劲儿踩空了,留坤哥就摔下来了,人当场就死了。嫂子,你……”渤海哭着说着。
我娘早已经伤心透了。眼眶里的泪水打转,最终两行泪水还是像两条蛇一样,曲曲弯弯地爬出来了,淌到我娘的胸口上,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
我娘来不及伤心,她心里想的是我爹,她得把我爹接回来。经过渤海和外面的人协商,渤海带着我娘去福建接我爹的尸体。外面的人不愿意开车拉死人,最后还是渤海通过关系,找了一个面包车,给人家两万块钱,面包车司机才同意把我爹的尸体从外面拉回来,我爹这也算是叶落归根了。
我娘没上过学,不懂法律。农村人也打不起官司,和老板也只有私了了。工地老板愿意给我娘四十万块钱,算是私了了。我娘这个时候不同意了,倔脾气上来了,说:“四十万不行,不吉利,我要五十万。同意了就给钱,不同意,我砸锅卖铁也要打官司。”福建那个工地老板,看我娘脾气倔,就同意了。
我娘抱着五十万的现金,一路上像个傻子一样,眼神里没有光,嘴里念叨着:“人活着为了啥?一辈子就活成了五十万块钱。他爹啊!你不值五十万,你不能用钱衡量呀!”说着说着,我娘就哭啦。这回她是真的伤心了,抱着五十万块钱,哭的像个小孩儿。
那天晚上,我和我姐也从学校回来了。我上初二,我姐上初三。我娘看见我俩回来了,一手抱着一个,抱着我俩就开始哭,“灵灵啊……凡凡啊……你爹死啦,咱们仨咋办啊?……”
晚上我和我姐都哭了。半夜了,我还能听到我娘在里屋啜泣,后来是一阵一阵的哭,天明了,我们仨都没睡着。
我姐早晨去厕所解手,突然“哇”地一声又哭了,我赶紧出去看,“咋啦?姐!你哭啥?”
“娘,咱娘……”我姐着急地哭了,说不出话了。我看到我娘倒在了院子里,我知道人晕了,得掐人中。我就掐我娘的人中,我娘醒了。不过,我娘不认识我和我姐了。眼神儿浑浊地看着我和我姐。
“娘疯了,不认识咱俩了……”我姐哭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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