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父亲的家史
我没有见过爷爷奶奶,连照片也没见过,听说大哥没几岁,爷爷就去世了,不过六十来岁。
奶奶二十八岁就死了,因为刚生了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还没出满月,就逢日本鬼子进村扫荡,全村人都跑出去逃难,奶奶经不住颠簸劳累,撇下吃奶的孩子就撒手西去了。
小叔叔只能送人,几年后,父亲又去寻他,只可惜早已夭折了。
父亲成了独子。
据说爷爷是秀才,而父亲的爷爷曾在县里做官。
父亲告诉我,他小时候还记得他的爷爷。
爷爷带他在一处松林下,曾教他诗句: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我想象那样的情景,父亲也曾像我一样,是个小孩子。
父亲从小便受苦。
夏天他只有一条裤子,中午人少,他在池塘里洗过,便赤着身子迅速转圈,手中拎着湿漉漉的裤子,这样得以快速甩干,好把裤子再穿上。
父亲是人力的甩干机啊。
他还告诉我,爷爷出门服工役,几个月留他自己在家,没有粮食吃。
他就去外村给人家做短工,干农活,换得几个窝头吃,雇主刻薄,欺负小孩,给的窝头还是馊的。
(2)父亲的家族
父亲虽然是个独子,但他的家族却非常大,堂兄弟众多,至少有四十多个吧,只是女孩太少,堂妹堂姐一共只有两个,是个男丁兴旺,女孩稀缺的家族。
父亲的爷爷就有兄弟八个,他们又各自生了至少5个儿子,就是我的爷爷这一辈,可想而知到父亲这一辈该有多少孩子了,而且基本上全是男孩。
父亲的堂兄弟太多,生活困难时期,家里养不活,他们不过十几岁,就各自离家,外出寻活路了。
谁都不清楚他们的经历,后来知道他们去了大城市,天南地北的都有,有的做了工人,有的做了政府工作人员,有的做了军官,还有几个人做了教师,最优秀的两个做了大学校长。
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怎么能上学?谁又帮助了他们。
但父亲有个堂弟,就没有这么出色,小时候他也离开家,不知去哪里逃生,后来也在外面有了工作,只是到了1960年,全国挨饿的时候,他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了家,可是在家里也是挨饿,他扛不住,就上吊死了。
那时候大人孩子都挨饿,娘说,饿死的尸体,人们都没力气抬出去。
父亲的这位堂弟没坚持住,过早选择了放弃,几个月后情况就有了好转,他才二十几岁,身强力壮,是绝对不会饿死的。
整个家族的人都为他惋惜,他死的时候还没结婚,一个人孤单地埋在墓地里,按照当地的风俗,这样的坟墓是不吉祥的,会给生者或后代带来祸事,尤其是他死的那么晦气。
有一年,大家就商量着为他配个阴亲,这事我是有印象的,我大约十来岁,只见大娘、婶子好多女人在我家里进进出出,嘀嘀咕咕,似乎在策划一件神秘的事。
我隐约听到,一位年长的大娘说,阴亲(指女死者)太难寻了,四处打听了,根本找不到,倒不是心疼花钱,咱们家人多,几十家呢,一家出点钱,凑凑就够了,可就是实在没有啊!这不等了好几年了,贵贱就没有一个。
是啊,没有婚配的女人死了才找阴亲,结过婚的女人将来和丈夫葬在一起,女人死后是不允许改嫁的。
没结婚就死掉的女人太少了,哪怕小女孩都极少有,阴亲是顾不了那么多的,不管年龄是否合适,三岁的小女孩配20岁的小伙子也行,就是抢不到。
最后大娘说,没办法了,就等7月十四(鬼节),请神姑在路上抓一个(女鬼)了。
我一听,很是吃惊,这样也能算数?
另一位婶子说,所有的东西都准备齐了,脸盆毛巾,蚊帐,棺材,贡品,大家再帮着清点一下,看看缺了什么,好补齐,就等七月十四晚上了。
到了那一天,我在城里上学,不能回家,对大娘婶子们的神秘活动很是挂念,想象夜色中,神姑如何抓女鬼,娶亲的队伍如何把鬼新娘送进墓地。
晚自习的时候,我望着窗外神秘的月色,一直在想这件事。
过后,我去询问娘,那一晚到底怎样,
娘很平淡,只是说了一句,大家都安心了,我问起具体的情节,娘说当时她没有去,就没看见。
我有些失望,是娘真的没去,还是不愿意对我说这样的事?
父亲的一个大伯是被日本鬼子开枪打死的。
父亲说,他的这个大伯正在村南的田里干活,远远看到日本鬼子要进村,急忙向村里跑,他要给大家报信,大家都要赶快逃出去,没跑多远,他被日本鬼子用枪打中,死掉了。
而他的亲兄弟,也就是父亲的一个叔叔,喝醉了酒,仇恨日本鬼子,就大骂他们,被鬼子用刺刀活活刺死了,父亲说,当时他叔叔的鲜血流了一地,肠子都掉出来,依然大骂不止,直到咽气。
这些事,我没亲历,单凭父亲的叙述,就觉得惊心动魄。
(3)父亲的恩师
父亲连温饱都没有,只
读了两年书,便要自己干活挣吃的。
可他天资聪明,读书最好,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天分遗传吧。
有一年,父亲十四岁,正在田里干活,隐约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起身一看,便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田间的坟头上,一边喊,一边手搭凉棚,朝他这边张望。
他认出那是他的老师。
连忙放下锄头,跑向前去。
老师让他参加县里的考试,属于中专一类的师范,毕业后可以做公办的老师,有工资,吃国家皇粮,就不用再种地了。
可父亲一分钱都没有钱,老师就给他五毛钱,做考试的盘缠。
那时候的五毛钱也是很多的,我不确定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
父亲说一定会还给老师,老师说先参加考试,以后再说。
父亲虽然只读了两年书,但他聪明好学,赶得上小学毕业生。
考场设在五十里外的县城,爷爷不在家,父亲只能一个人去参加考试。,家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他只能步行去。
怕耽误了考试,半夜父亲就启程了。
幸好那晚有月亮,父亲就趁着月色赶路。
五十里路要走好几个小时,荒郊野外,年少的父亲免不了害怕,就找了半个砖头握在手里。
我想象月下父亲单薄的身影,那个孤单又坚强的少年。
他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我们全家的命运。
上天庇佑,苦命的父亲真的考中了,他是村里头一个,为爷爷脸上争了光。
父亲去外县读了两年师范,国家管吃管住,好在温饱无忧了。
毕业后,他分配到一个小村子做教师,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还了老师的五毛钱。
父亲多次对我讲过他的恩师,退休后,他七十岁的时候,听说恩师病了,还急忙去医院看望。
(4)父亲的大金鹿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有一辆大金鹿自行车,车身笨重,中间有一根横梁,横梁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布搭子。
那是全家最值钱的财产,全村也不过两三辆,只有在城里工作的人才有。
这个大金鹿自行车的后座,父亲驮过娘、姐姐和我,哥哥早已学会了自己骑。
星期天父亲回家的时候,也有乡亲来借过大金鹿,父母一向慷慨出借,乡亲们也不轻易来借,一般是儿子相亲用,骑着自行车要体面些。
周六的下午,我总是去村头等着父亲回来,娘也想念父亲,让我去村口迎迎。
我站在村头的那棵大树下,面向西望着父亲每次回家的路口。
远远地,我看见父亲了,骑着他的大金鹿自行车,从大公路上拐下来,进入通向村子的小路。
我便欢欢喜喜地跑着迎上去。
父亲推着自行车,走路和我一起回家。
父亲经常从自行车横梁上,破旧的布搭子里拿出两根油条,或者几个包子,或者几块糖给我们,这是最诱人的。
不知他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舍得吃,带回家给我们。
娘不舍得吃,每次都让我们几个吃了。
父亲回家,娘才舍得炒菜,炒白菜的时候才舍得放酱油,颜色红红的,特别香。
还记得娘让我去村里的小卖部打酱油,拿着小小的玻璃瓶子,一次只舍得买半斤。
娘和父亲很恩爱,从来都没红过脸。
(5)父亲的福泽
父亲后来调到了县城中学,在学校里负责后勤工作,他文化程度不高,在中学教不了课。
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职工,却改变了全家人的命运,我们都享受到了他的福泽。
先说娘,她半辈子辛劳,终于苦尽甘来。
49岁那年,两个哥哥结了婚,姐姐也分配了工作,只有我在读书,父亲把她接到了城里,享起了清福。
娘终于不用下地劳作了。
直到75岁去世,娘一直在父亲身边,相濡以沫,彼此照应。
我和姐姐都托父亲的福,在城里读书,考上学分配了工作,有了铁饭碗,姐姐在医院,我在机关,都是好单位。
二哥也是父亲把他带到县城,他读书不行,学了一门手艺,自己做生意,是我们几个中最有钱的。
唯独大哥一意孤行,早早辞去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去做小生意,日子还算过得去。要是他继续做民办教师,父亲早就帮他转正了,那情景可就大不相同了。
父亲的单位也福利分房,得了一层好楼房,娘和他也安度晚年了。
如果不是父亲,如果不是他在那一个月夜去赶考,如果不是他的恩师慷慨相助,我们全家就是另一种命运了。
我和姐姐会嫁做农妇,一辈子在田里风吹日晒,二哥也不会在城里做生意,也不会这么有钱,娘也不会到城里住上楼房,衣食无忧,她会和村中的老妇一样操劳到死。
感谢父亲,在我的心里,他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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