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匆匆地离开医院。她无法继续强颜欢笑,无法再忍受好友被病痛折磨的场面,唯有托辞先行离去。
临行时,她的朋友亲吻她的手,给予祝福于她。并请求女人不要将自己视为一个病人对待,希望她能够像对待一位朋友那样给予关怀,而非同情。
除了毫无实际的安慰,别无他法,这令她内心更为难受,以至于刚走出病房,泪水便止不住的流出来。
在强烈的伤感和苦闷的交织下,使得女人难以平静,打消了立即返家的念头,宁愿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巨大的白色城市之间。
女人出身在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与之成婚多年的丈夫,是一位颇有才华和名气的作家,一位知识分子。
这时候,她的丈夫还留在医院,以陪同他们俩人共同的那一位饱受折磨的朋友,下午他得前往参加一个关于他新书发表的活动,而夜晚则应邀出席一场由当地知名富豪举办的晚会。和往常一样,他仍然邀请她一同参加,但连日来的郁闷,反倒令女人提不起兴致,婉拒了丈夫的邀请。
事实上,这对夫妻在他人眼里,一直都是恩爱、温馨夫妇的形象楷模,至少没有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所谓“情感不和”的迹象。
在许多公开场合,男人都会邀请女人一同出席,尽管她拒多迎少。
按照她自己所讲「其实,我更加喜欢和你单独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总是待在家里,有时也会一并外出旅游。
然而,凡事的表象与其本质未必都是一致的,这是一个很难深究的问题。因为,此刻漫游在城市里的女人,她明白自己不愉快的缘由,不仅仅是朋友的痛苦,还有她和丈夫之间的情感不和。
女人离开后,男人还留在医院病房里,距离他的新书发表活动,还有一段时间。
在吗啡的作用下,躺在白色病床的病人的痛楚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他对男人新近发表的作品十分感兴趣,两人的对话大部分也离开这一点。当两人的对话进入到高潮时,一位漂亮的护士敲开了房门,为他们送来了一瓶香槟酒。这是医生特许的。
根据医生的说法,适当的酒精能够使人身心舒愉,有助于调整病人的心态,但在场的人都心照不宣——忌不忌口,对于病人现在的病情,已经没有多大影响。
在进入病房前,男人已向医生打听了好友的状况,但医生直截了当的告诉他:「现阶段已经没必要手术了,我们的责任结束了,剩下的是你们的。」
或许真的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好友的陪伴,原本神情憔悴的病人,此时又焕发着昔日的活力,他开玩笑道:「现在的医院就像晚会,人们总是在这里狂欢到最后一刻。」男人微笑着,没有搭理他朋友的笑话,只是问了一句:「现在感觉如何呢,还要来点么?」
「哦,当然,谢谢。挺好的,只不过手术成功了,病人却死了。」病人撑起自己虚弱的身子,坐直起来,双手捧杯递了过去,一边还不忘调侃自己。
为好友又添了半杯酒水,也为自己斟满,然后男人讲道:「早逝的好处,就是你能躲开成功的结局(失败)。」紧接着,男人把话题一转,转向了刚才送酒进来的护士:
「看到刚才那位护士了吗?她可真是一位漂亮的女人。」
似乎好友对这位护士也有好感,他颇为惋惜的表示:「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去询问她的名字了。」
「在某种情况下,你是幸运的。因为,美丽有时反而会让人感到绝望。」男人安慰他。
稍后,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依旧是和男人的新书有关。
在离开时,好友激动地握住男人的双手,亲吻他的手背:「再见,我的挚友,再见了!」一种苦涩即闪而逝,男人拍了拍朋友的肩膀,告诉他“明天还会再来的”,接着编出门了。
【二】
女人漫步在偌大的城市里,在巨大的白色建筑下,她的身影显得特别渺小。
她冷静地观察这座城市的景色——街道上的小贩、歇脚的老妇人、在大白天里便醉醺醺的路人,又看到了宽敞的大马路、条理驶动着的汽车、看似高低有别但实际上没有差别的楼房……
所有眼前看到的景象,都被笼罩在巨大的白色之下,这些建筑时而为光所照,时而为光所弃。可这一切对于女人而言,都是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的。她的身影,快速地穿梭在城市之中,但内心强烈的情感依旧难以抒发,甚至在这种巨大而空洞的空间里,自身的情感和存在,都遭到了压缩。
于是,她招来了计程车,告别了繁华城区,往城郊处去了。在那里,女人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一种不再是整洁洁白的颜色与场景。
锈迹斑斑的金属与破烂陈旧的楼房,城市的白色元素被淡化了许多,城市原本留给她的虚无、焦虑,被另一种尖锐的躁动所取代。
一条长满野草的废弃铁轨;在一间废弃小屋里,她手撕下的一块半脱落的墙纸;一群悍勇的年轻人,不知因由的在空地上互殴……
自上午从医院离开后,女人便一直都是行走,这时候天色已开始呈现出疲态,一如她也感觉到身体上的疲劳。
她来到一家小餐馆休息,这家餐馆外摆放着四五张花布小桌,其中只有一桌坐着两位年轻的女性,她们正在讨论着时尚话题,不过吸引女人注意的,反而是小餐馆收音机里播放的电台内容——关于颜色的。
轻托着下巴,她一边吃着炸薯条,一边若有所思的倾听着……
「…白色,意味着缺席,背叛,使人瘫痪的空虚。
在明亮的环境中,白色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正面的信息表达,但在较为昏暗的情况下,所展现的又是另一种相反的信息,既使这种白色并未受到任何“污染”。
相比起黑色时常作为反向的象征,白色有时候在传递某种低落与负面情绪、状态表述、场面描绘时,效果更加突出…」
在这家小店正前方的不远处,在另一块空旷的地面上,有几个青年正在点放火箭,有一群路人围拢在那里。他们抬高头,用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眺望着一跃上空的火箭,消逝在空白的天空。
忽然,女人意识到自己与丈夫情感的不和,是与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空洞、乏味、抽象的空间有所关联的。
【三】
会场入口处的玻璃展示台,男人的作品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不时有路人停下,对其流露出较大的赞赏。可是,当男人自己经过时,他只是稍微放缓了脚步,匆匆地撇了一眼。
会场里,熙熙攘攘挤满了许多知识分子或上流人士,男人一入场,便被敏锐的宾客围住了,这里不乏都是他以往多部作品的忠实粉丝,更何况此次出发表的作品,甚得某些知名人物的极力推荐。
面对这种场面,男人已司空见惯,他一边礼貌地接过递上来的书,签名、写下赠语,一边又答应着另一些人的提问。
他们祝贺男人的新作又一次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也一再夸赞他的才华,并从诸多不起眼的细节,称赞男人的与众不同。比如签名时落署于书的左侧、非传统模式的赠语、简短词汇的犀利、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等,诸如类似。
待活动结束时已是午后,略显疲惫的男人,抱回了一大堆资料,用钥匙打开了家门。
一进门,他便呼唤了妻子的名字,没有人回应,他又随意地打开几扇房门,空空如也。显然,他的妻子还没有回家。
从今早妻子的表现,男人还以为她会待在家里,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男人有些诧异,不过也没有去多想,毕竟情况少见,却又不是完全不见。
他来到了书房,把成堆资料搁置在书桌上,不过却将其中的一封信件抽了出来,然后解松了领带与白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用火柴点燃了一根细雪茄后,走向阳台。
外边的风略微喧嚣,男人的衣服被吹得鼓动,他用牙齿轻咬住雪茄,取出信件阅读起来。尔后,又面无表情的将其折收回去,接着又扶着阳台的栏杆,缓缓地吐出烟雾。
这团蓝色的烟雾上腾得不高,便被吹散了。放眼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座城市的繁华景象。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无数巨大的白色建筑体。
在男人眼里,这些巨型的由特定几何状石头构成的建筑物,就是繁华富裕的表现,如今他能够从高处观望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着他对现状的一种满足。一旦涉及到未来,他内心也如同白色留给人们的无穷想象,这是反面的,是一种难以明确的想象。
也正是因为这种难以明确的想象、未来的模样,使得男人陷入在一种无解的不安,仿佛胃部被无形之力重重一击,非疼痛的压迫感牢牢地固定在那里。
最近,他一直都在烦恼一个问题,就是当他不再写书了,自己还能干些什么。挥之不去的烦恼,男人深吸了几口雪茄,干脆不再理会,回到了屋内,在沙发上躺下,并再度掏出那封信件继续阅读。
可不消片刻,却又睡着了……
电话的响声,惊醒了男人。他揉着两侧太阳穴,急忙拿起了话筒,是女人打来的,她希望他去接她。男人答应了。
挂断了电话,男人又点燃了雪茄,并撩开了窗帘。外头一束昏黄之光,随即射了进来,令房间多了一种颜色之余,也让盘旋而上的烟雾显得更加迷幻。紧接着他整理好衣服,出门了。
从高处往下看,一辆黑色的轿车由近处开往远处,这个黑色的身影从高处看,正在逐渐缩小,逐渐地淹没在相同的巨大白幕之中……
【四】
是夜,两夫妻在餐厅里共餐。餐厅内播发着极为浪漫的爵士乐,在座的无外乎都是爱侣,或夫妻,或情人。
女人品尝着精美的料理,一边同丈夫讲述她今日的所见所闻:曾经两人居住过得地方,如今已经变化得如何了;一群男孩在玩火箭——她觉得男人要是见着了,肯定也会喜欢的;另一处,在空地互殴的年轻人……
男人似乎没有什么胃口,他摇晃了酒杯里的红酒,侧耳倾听着女人的讲述,但注意力没有完全停留在她身上。不过在自己的妻子提到互殴的年轻人时,他开口说道:
「听着感觉他们像是在争夺地盘。」
女人用餐巾拭了拭嘴,没有抬起头,只是伸出右手的食指,绕着红酒杯的杯口,回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能够如此愤怒地用拳头,痛击自己的同类而已。」
闻言,男人露出一个“这事再正常不过”的笑容,不过他还是伸出手去安抚女人,「他们的生存问题而已,不必太在意的」。
女人抬起头,以微笑回报:「我已经没有再去想那群年轻人了,我只是突然想到在一个午后,在我阅读西奥多·阿多诺的《最低限度的道德》时,里边有这么一句话打动了我:“我们对生命的看法,逐渐进入隐瞒生命不复存在的地步”。」
男人为之困惑,当他想要进一步发言时,恰好演出的音乐奏起了。
他们的座位与表演台十分接近,表演者是一位年轻的女舞者。她在额头顶着一杯斟满酒水的酒杯,恣意舞动,从容地表演出一系列高难度的动作。
女人没有像自己丈夫那样专注,并不是很在意表演,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男人的侧脸。
偶尔,男人察觉到目光,回过头时,她却女人却又将目光转向舞台,不与他接触。她把玩着桌子上夹包的装饰品,一边看着男人。如此反复,女人似乎满足于这么安静地看着对方,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态,浮现在她那张已不算年轻,可依然富有魅力的脸上。
不晓得是男人太过于专注演出,或是他在某种动机下忽略了自己的妻子,直到女人伸出手解开了他左手袖子的钮扣,他方才调整了一下身姿,带着疑惑面朝自己的妻子。
「你还记得这个吗?」女人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的问道。
女人总是喜欢重复一些在过去与爱人之间的亲昵动作,试图去唤醒某些美好往昔,或挽回被遗忘的情感,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男人总是忘记了这些动作,以及它们背后的含义。
从丈夫的表情,女人知晓他已然忘记了「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着你,我就觉得十分开心」,她继续说「但很多时候,似乎你和我在一起,总是显得十分拘束呢。」
「胡说,不要胡思乱想。」男人否定了她的想法,但女人并不急于反驳。
「我并没有在胡思乱想着什么,事实上我正在等待一个想法的冒出。我能感觉到它呼之欲出。」说完,女人笑着用手指在脑袋上转了几个圈圈,意在表达一种「想法」的冒出。
「现在呢?」
女人摇了摇头,「不,没有了。」
见状,男人只好耸了耸肩,挽过女人的手放在自己两掌之间,又将注意力投向表演。「好吧,还是让我们继续看表演吧。」
当 表演者以一连串精湛的技艺结束了这一场表演,台下的掌声已作出了回应,连同整晚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女人,也为这最后的演出表示了赞赏。她是表演结束后,第一个鼓掌的观众。
这时候,男人又问起女人刚才提到的想法,可是女人拒绝了他。
「不,现在我还不想。」
面对妻子的拒绝,男人尽管有些无奈,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这真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如果生活不仅仅为了娱乐,生活看起来还是会很有趣的。」男人评论道。
「有灵感了?」
男人没有立即没回答,他小吮一口红酒,方才回答:「不,我很久都没有灵感了,只有回忆而已。」
【五】
仍是夜。在妻子的主动下,两人驾车前往这夜的一场私人晚会。
晚会的主人是一位大企业的老板,也是一位颇有声望的富豪,这位上流社会人物特别喜欢结交一些知识分子,对于像男人这样有才华有名气的作家,自然也是他十分欣赏的。
晚会灯光下的大厅,形似一个巨大的棋盘,来宾们置身其中,自行移动着,或任由某种欲望将他们驱赶。这对表面上温馨和谐,实际上并不愉快的夫妻也混杂在里边,游荡在这个巨大棋盘之中,挥之不去的困扰令他们无比焦躁,与众人无异。
晚会上,女人们乐于穿梭在各类形色人物之间,或粗鲁地调侃舞池中央赤裸的潘神雕像,或直接穿着华丽名贵的服饰跃入泳池。
男人们,则显得有些装腔作势,富裕文明、有学识的他们在行为举止上刻意优雅,却在言语之中却相互攀比,互相竞争。
像晚会主人一方面豪言人类不应该只关心金钱,但一方面又向众人透露自己伟大的事业蓝图,甚至坦言举办晚会的目的,乃是为了庆贺自己的赛马夺冠之事;又如一位学识渊博、名望极佳的教授,直言新女性应该回归家庭价值的言论;更如痛斥时事政治、人性之恶的企业家,反而传授其他企业家如何利用自身资源向当权者行“方便”,利用人性的缺点完成自己的意愿……
在主人的邀请下,男人加入到一个小沙龙,不少人都听说过男人的名字,或阅读过他的作品,待得知其人在场时,便争相套呼起来。
比如,有一位富豪请教他「关于知识分子的原则」,男人作了一个比喻:
「我给你讲一个隐士的故事,当然他也是一位知识分子,许多年来他一直餐风饮露。有一天,他去了城市,在尝了酒的滋味之后,变成了酒鬼。」
又如另一位女士,她是男人作品的忠实读者,她让男人给她自己撰写的故事,提供一个完美的结尾。
她说道:「一位富有爱心、知性,敢为爱情牺牲自己的女人,遭遇到了婚姻的不幸。请问这样的剧情,应该如何结尾呢?」
「为什么这个女人要为爱情牺牲自己呢?」对此,男人表示不解。
「我也不知道。“男人舍身为大义,而女人献身于爱”,像这种剧情安排,我总是为之感动。」
男人还没有给出他的建议,便告别了那位依依不舍的女士。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妻子只身一人,似乎显得十分无聊。
【六】
女人表示自己对沙龙没有兴趣,拒绝了主人的邀请,恰好一个旧友认出了她,于是两人便暂离了人群,叙起旧来。
她告诉女人,自己最近刚才一场旅行中归来,而女人则好奇地询问她,为什么多年来一直都保持着单身。
旧友表示:「因为孤独感,孤独让我选择一个人过日子。可能你会觉得奇怪,人不正是因为孤独,才更需要友人陪伴的吗?婚姻的构成,除了爱情、利益,还有就是孤独。
人人都是孤独的,人人也都害怕孤独,但就是无法摆脱,尤其是对于我这种孤独感更加强烈的人。即便我选择了伴侣,依然无法让我自己不陷入孤独而释怀,反而还会因为与别人关系的进一步接近,在无形之中受到另一种牵连和约束。」
女人对于旧友的观念,表示赞同,但也没有给予任何评价,亦如她所形容的「人人都是孤独的」,理解和误解在某种意义上,对于孤独的抒发全然没有意义。
女人蓦然感受到这个孤独感也存在于自己身上,她告别了朋友。这时候他看见自己的丈夫,从不远处向自己走来。
「为什么感觉你总是不开心的样子?」男人问道。
女人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回答他:「我并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男人满意,他又继续追问,但女人没有回答,只是示意他,有人向他们这边走来。他认出这走近自己的是晚会主人,再回过头时,妻子自行走开了。男人没有追上去,因为他知道来者合意。
在前段时间,男人开始思考自己放弃写作之后的人生,恰好在某次活动上,这位大企业家与他谈及到类似的问题,并邀请他前来参加此次晚会,顺道商议两人之间的合作。
在书房,晚会主人表明了他对男人才华的欣赏,有意聘请男人在他旗下一家企业从事管理。待遇自然不俗,可男人有些犹豫,他直言自己除了半生写作,并没有太多关于企业管理之类的经验。
但这位企业家仍然坚信自己的眼光,他认为男人能够取得成功的原因,并不完全依赖自己的写作才华,而是近似于商人们一样机敏的直觉。毕竟,世间多有才华者数之不尽,能成功者寥寥数人。
最后,男人表示需要一些考虑时间,答案是否,两人心照不宣。
男人没有回到熙攘的人群,也没有去寻找他的妻子,相反的,他发现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阅读一本书作。她年轻的容貌以及没有岁月加附在身上的活力,深深地吸引了男人,而男人的成熟与出众的气质,同样也引起了女子的好感。
男人陪同这位女子一起游戏,聆听她讲诉自己新近的旅行见闻,以及今天她在听广播时,被一段关于“白色”的内容所引起的思考……
他看着她,感觉一种沉睡以久的热情被唤醒了:眼前这位女子,无拘无束,洋溢着仿若夏天青柠檬般的清爽,夹杂在其中的烦心事,则如一阵酸涩,别有一番风味。
【七】
女人和白天一样,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晚会上,刻意回避人群,但又在人群当中。
她看到形色不一的人们,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这里肆意挥霍内心的沉闷。在她眼里,仿佛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愁云,即便是她偶然发现的,与会上吵闹氛围格格不入的一位年轻女子,也是如此。
婉拒了一位男来宾的搭讪,女人突然想起了病重的友人。
于是,她回到屋内,致电给医院,询问起友人的情况,医院的护士却告知她,她的那位朋友已在傍晚时分病逝。
好友的死讯,霎时间让她感到四周围都在快速旋转,她紧咬着下唇,无力地倚靠着墙,强忍住这种莫大的伤感。唯一抒发的方法,只有伸手去抠击墙面上的华丽墙纸,如同白天时她在废弃小屋理,撕下一块半脱落的墙纸片。
女人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在阁楼的扶梯处,看到了自己的丈夫与一位年轻女子亲近的场景。从他们的举止之间,她得悉其中的关系,却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掉头往另一边、往外头的舞池去了……
刚来到屋外的舞池,原先曾向她搭讪的男子再度邀请她共舞一曲。这一次,女人答应了。
恰巧的是,骤雨忽至。
大雨没能浇熄人们的狂热,也无法降低女人强烈的发泄意愿,反而在雨中的人们,更显出了一种不羁的狂态,好像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酒水。
小孩子总是喜欢在雨中自由嬉戏,哪怕会因此遭受大人的斥责,但成年人,大多数都讨厌被雨水湿透的感觉,也不喜欢那种潮湿令人烦躁的味道。在许多文学作品或电影场景中,能够毫不介怀在雨中欢快的成年人,总是被视为重新找回自我的标签。这时候的女人,便十分接近这种描述了。
雨中,她不忘仔细配合尽职的钢琴师手指下的节拍,灵活又精准地踏出每一个舞步,但有些同样在雨中舞的来宾,只是被疯狂渲染,被欲望驱赶,被机遇驱动。
当结束时,无论在过程中是否得失,换来的终将是一阵强烈的虚脱感。亦如女人与她的舞伴,在最激情的时分,携同女人暂离了晚会,驾车来到一处不知名的地方。
在车内,那名男子想要亲吻她,女人扭过头,回避了他。
「我并不讨厌你,与你短暂的相处,让我感觉十分愉快。但我已经结婚了,抱歉」,她看着雨夜的水滴铺满了车窗,街灯光芒的折射,让眼前的阴影与空间变得有些扭曲「还是让我们回去吧。」
男子难以掩盖自己的失落,仍不失其绅士风度,驾车与女人重新回到别墅,结束了这一场看似逃亡的小旅程。
【八】
别墅的大厅。年轻女子拒绝了男人进一步的追求,不是因为她讨厌男人、不为之心动,只是她知晓男人已成家,对于这种无望的情感,她并不愿意发展下去。
男人将她抱在怀里,不让她离去,在弥留之际,恰好他的妻子从外边走进屋内,在其身旁的是另一位陌生的男人,两人浑身被雨水湿透。
四个人在这种奇妙的氛围中静默不语,相视中彼此都捕捉到各自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在此时,年轻女子率先打破了这种短暂的尴尬。
她推开男人后,走向女人,并说道:「让我带你到里边把身子弄干吧,病着了可不好。」无论是出于事实需求,或解决这种尴尬场面的需求,女人点头答应了。至于两个沉默的男人,则往另一个内堂走去,有一些宾客在那里高声阔谈着。
在更衣室内,女人一边用毛巾拭干着身体,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女子。
她并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单纯的看着,甚至带着友好和善意,而那位年轻女子亦是如此。年轻女子似乎她十分信任这一位女人,即便是在不久前双方还处于一种尴尬的关系。
她对她讲述了自己的烦恼:关于年轻人常有的彷徨。「我感到十分疲惫,周围所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压得我无法喘气。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是如此。」
「你还年轻,丝毫不知道岁月的负担。我感觉快要死了,真的很希望能够以此焕然一新。」女人答道。「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新的东西吧。」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女子无言,因为她知道女人说的是对的,但是这种「正确的事情」无法对其现状有任何疏导作用。
拭干了身体,女人又回到晚会热闹的氛围里,在余下的时间,夫妻俩各自娱乐,相互对抗,试图榨干身上最后一丝活力,也为了挽回彼此之间尚存的激情以及情感。
自古以来,黎明总是容易让人联想起精神的再生或新生活的开始,实际上它也可以代表一种死亡,或结束。
夜,在它的光芒下,也結束了自己。
在夜晚将情感放纵之后的男人女人,仅存的一点点能量,“朝光亮处”——指引着他们去寻找某种新的东西、新的刺激,但他们(注定)一无所获。
天亮了,这对夫妻将要离开了。
临别时,女人又看到自己的丈夫与那名年轻女子吻别,对此她依然没有任何强烈的反应,即便在男人发现自己的妻子所见这一幕时的惊讶表情。
对此,她只是平静地说道:「看到这一切,我却不为之嫉妒,也许这才是问题真正的所在。」
闻言,男人意外地没有作答,俩人疲惫地漫过草坪,越走越远,越来越渺小……
【九】
夫妻俩人走到草坪的某一处,原本无比巨大的别墅,已然不再巨大,隐约还能听到乐队奏响的乐曲。
「他们真的认为自己的音乐,能够让这一天美好起来吗?」女人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指着远处的别墅。男人没有回答,似乎他也心事重重的。
接着,女人告诉自己的丈夫,在医院的好友的死讯。未能料及 的他,被呆愣在原地,急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女人叹了叹气,说道:「你真的是他的好朋友吗?」
见到丈夫脸上闪现过的惭愧,女人继续说道「今晚,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那是因为我不再爱你了。这就是我绝望的原因。我想我已经老去,在将一生献给你之后,我只想停止存在。因为我不能再爱你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女人见没有人答应,回过身看了他一眼,又道:「这就是我们俩在观看表演时,我脑海里冒出的想法。」
似乎,男人并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他向女人走近了几步,说道:「倘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现在的你已经死了,但因为你还活着,所以你还是爱着的,不是吗?」
「不,不是的,这只是怜悯而已。」
女人摇了摇头,随意往前走去,刻意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他还没有生病时,经常会到我们家做客。他总是劝告我应当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多去学习更多的知识,但我总是不在意,甚至在听他讲述关于自己的话题时,感到不胜其烦。我的注意力总是在你身上,因为你总是讲着自己。」
女人走到一块矮石处,坐了下来,他的丈夫也来到她的旁边,在另一块矮石块上坐下。
「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也没怎么关心你,大多时候我关心的只是我自己,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他试图挽留些什么。
女人没有看他,自顾自言地说:「我总是将注意力放在你的身上,为此我感到十分开心,即便你几乎都在谈论关于自己的,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但我仍然乐意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你,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所以展示出来的一切。可是这一切,如今都不复存在了,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男人有些不安和紧张,他伸过手握住女人的手,说道:「我很自私,别人给予我了,可我却没不曾给予别人的。现在我意识到了。」
这是他真的意识到问题的所在,或是男人在面临情感问题时的一种自我本能,但在这件事情上,让男人感到困惑的是关于他自己的理性和判断,而女人则是在自己的敏感与思绪,是微妙的人的情感。
见妻子不答,男人再一次强调:「让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吧!让我们努力握住我们都相信的东西。我是爱你的,我能够肯定我依然爱着你的。让我们回家好吗?」
女人挣开丈夫的手,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封信件,轻声阅读起来,这里头描绘的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散步的故事。
「当我在今天早晨醒来,你还在熟睡中,我听着你温柔的呼吸声,看着你随意散落的发丝下紧闭的双眼,我被深深感动了。
我想喊出来,叫醒你,可你如此酣睡在清晨的微光之中,你的皮肤闪耀着生命的光泽,如此温润,如此甜美。我想亲吻你,却害怕将你惊醒,害怕你在我怀中醒来。
我想要的一种东西,一种别人无法抢走,完全属于我的东西,那就是你这永恒的模样。在你面容背后,我看到的是一个纯真美丽的景象,它向我们展示了我的一生,那些将要到来的日子,甚至还有那些已经逝去的日子。
我第一次感觉到,你一直都是属于我的,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啊!今晚,将成为永恒,带着你的温暖,你的思想,你的愿望,就在此时,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爱你。
我心潮澎湃,忍不住想哭出来,这将永远不会结束,我们终将一生都是如此,不仅仅是亲密的,也是属于彼此的。没有任何人、没有东西可以破坏,除了唯一的威胁——爱情的消亡。
后来,你醒了,微笑着用手臂环绕着我,亲吻我。这让我感到无所畏惧的勇气,我们永远都将如此,时间的流逝和感情的消亡,都无法摧毁我们之间的联系。」
读完信件,女人抹去眼角处的泪水,也将落在信上的水渍拭去。
男人不明就里,询问写信人是谁,她却告诉他,这是男人他写给自己的。
他羞愧的垂下脑袋,女人伸手轻抚着他的手,他重重地在她的左手背留下一个吻,像一位罪孽深重的人得到宽恕时那样激动。
昔日那种诗意盎然,如今已荡然无存,他忘记了这是自己亲笔写下的书信。下一刻,他又猛地抱住她,想要亲吻她,但是女人反抗得激烈,她拒绝:
「不,我不再爱你了。你也不再爱我了!」
他搂住自己的妻子,拼命摇头。
「不,你说,你说!你说你也不再爱我!」
他以一个狂热的吻,掩饰自己的虚伪赘言,忽视这一个冰冷的回绝。「不,什么也别说,什么都不要说……」
男人紧紧地抱住女人,狂热地亲吻着她。
他们最后的拥抱,一如塔可夫斯基所形容的,就像是两个将要被淹死的人的拥抱,那样的无力,那样的苍白。
——佐佑一〇
初稿:2018.7.19
修订:2019.6.4
后记:
本文大部分取材于安东尼奥尼的《夜》。其结尾的对话,可以视为是妻子的独白,以及对整个故事的总结。这个女人仍然愿意去讨论、分析、审视他们婚姻失败的原因。但她无法继续下去,因为她丈夫拒绝承认婚姻失败,他否定,无法记起或不愿记起,他拒绝去推拒事情,他没有能力通过去现状的清楚分析找到一个重新开始的基础。甚至,他试图求助于荒谬的绝望的身体接触。正是由于这种僵局,我们不知道他们可能会找到怎样的解决方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