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人迎面朝我走来。
“大哥你谁?”我说。
“你听过哪吒的故事吗?”
“那个官二代?”
“这可不是普通的官二代:他踩水波,长枪一挑,可掀百米巨浪;立城头,戾气一发,可阻十万雄兵。”
“这么猛?”
“可他不听话,他父亲让他往东他偏偏往西,让他沐浴他就去泥浆里滚荡,让他安静本分他偏偏胡乱冲撞。”
“这不叛逆期吗,准是小屁孩儿。”
“后来他变本加厉,触犯天条!他开古弓,胡作非为,扰乱民生安宁;杀神龙,抽筋扒皮,践踏龙族威严;拒天令,累教不改,辜负天地仁慈!”
“当诛!”
“是吧,你和我一样,觉得他该死。”路人恶狠狠的说。
“放着好好的官二代不当,他傻。后来呢,他死了吗?”
“死了!自刎而尽,观者无不拍手称快。”
“那太好了!然后呢?”
“没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后续,故事结束了。”
“没了?”
“没了,年轻人,最后问你个问题。”
“什么?”
“故事这样写,你觉得,行吗?”
我一下子呆住了。说到底,这人谁啊,莫名其妙的。
(二)
我似乎在河边见过你,彼时夕阳正好,一切都是金色/
我似乎在海上见过你,那天碧波荡漾,可我光顾着看你/
我似乎在月下见过你,你柔和地起舞,轻纱缭绕,月光是一壶酒,令我沉迷/
我似乎在梦中见过你,时至今日,我仍不愿忘记/
从这个开头,你可以从侧面看出来,我是个诗人;但若结合我的外貌细节,你可以从上面看出来,我是个发际线比较高的诗人。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他妈的,这个世界太不浪漫了,人们的生活缺少诗意,而我就是为这而生的,身怀使命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当我与心中理想的世界产生共鸣,彼方会传来呼唤,我的视线会模糊、意识也会慢慢飘远……
然后大概率会有人把门踹开:
“司少侠,你再偷喝我的酒,我就要报官了,你大爷。”
“别打断我,大叔,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灵感,文字,墨水……她来了!”我激动地喊到。
大叔吓得左右乱看“谁?谁来了?她是谁?”
我说了大叔也不知道,他是个缺乏感性色彩的人,如果我说“她”是梦中的女神,他大概率会把我赶出去的。
但大叔绝对是个好人,他看我无家可归就把我收留在家,不计报酬,令人潸然泪下。
我曾问他:“大叔,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大叔语重心长地说:“司少侠,你他妈言重了,是你自己赖着不走的。”
他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我已习惯。
但我发誓,女神是真的存在的,当我夜深人静之时躺在床上,虫鸣蝉喘不绝于耳,但万籁之中,又别有异声——这时我就知道,女神来了,她是那么清新又温柔,能遇到她,是上天的馈赠。
于是在命运的指引下,她终于不再害羞,在那天晚上,来到了我面前。
“你来了。”我轻轻地说。
她穿着朴素的衣服,双眼漆黑一片,像是深夜下的湖畔。
“你可以动手了。”女神说。
“不是,节奏慢点,没必要这么快步入正题。”
“你在这间小屋子里呆了快一个月了吧,这一个月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好玩吗?”
这人真没情调。
我说:“女神你有所不知,我这是在做社会实践。”
“社会实践?社会实践是什么?”
“你看天上的月亮。”我推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小时候父亲告诉我,月亮是不会发光的,它只是反射太阳的光,他讲的可有道理啦,听起来牛逼极了,可这不是扯淡吗,你能看到照在我脸上的月光吗?”
“可以。”
“是吧,月光这么浪漫的存在,谁要诋毁它,我就得跟他玩儿命。所以你看,我只相信我看到的,其他人的话我都不信。我自己去做、去听、去看,就能找到属于我的真理,那是绝对正确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杀我?”女神试探性的说到。
我干笑了几声:“说什么呢,杀尽天下妖灵是我正一教的天职,教规即是真理。”
她叹了口气:“是啊,我在幻想什么呢,今晚你的杀意太过浓烈,浓到连天上的云都避开了。那么,在你动手前,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从你第一天到这儿就发现了我,可偏偏过了一个月才动杀机,这一个月,你是在等我……把这屋子里的‘晦气’吃完吧。”
我没说话。
她接着说:“这间屋子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呢?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于我有恩。为了找机会报恩,我搬到了附近,三个月前的某天我从这儿路过,看到这间屋子被晦气包裹,恐有灾祸,便每晚都来到这儿把这些脏东西吃进肚子,直到今晚方才全部完成。不过话说回来,这逆天改命的事儿,上天本就会降下劫数,今日你就算不动手,我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她缓缓地走出房间,月光照在脸上,闭上了眼,似乎是准备好了接受它的结局:
“你姓‘司’是吧,司少侠,虽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但小女子仍多谢少侠给了我报答恩公的机会,听闻正一教的除灵师都擅于吸取我们的修为填补自身,不知今日少侠会使什么手段呢?”
我沉默了会儿,轻声说到:“啧,真不浪漫。”
“什么?”
我没回答她,打了个响指,她立马化为了灰烬。
(三)
很残酷是吧,越擅长思考的人,就越能理解这世界的残酷
实不相瞒,我就是个思考者。
我以前躺在石头上,问旁边坐着的妹妹:“大哥,您说,到底什么能被称为牛逼呢?”
她说:“神经病。”
妹妹是个温柔的人,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说,他们不在意世俗的目光和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
“我在说你,你像个神经病。”
“对了,父亲给我俩取得名字是什么意思呢?我叫杜衡,你叫杜若,这俩名字放诗句里可都是形容贤人的。”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么形容的话,感觉还蛮落俗的。”她说。
“话说回来,父亲真是个很有自信的人啊。”
“哦?”
“你想呀,”我说:“名字这个东西是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有的吧,可父亲他给我俩都取了个这么牛逼的名字,万一我俩最后一事无成,在书上写自己名字的时候不会感到很尴尬吗?”
“所以你觉得父亲很自信?”
“嗯。”
“奇怪的想法,但是也没有父母会给孩子取个一无是处的名字吧。”
“我就会呀,唔……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嘿!你话题跳转的太快了兄台!前两次我勉强跟上了但这次绝对不行!”
“我想要个儿子,取名就很简单啦,路边的什么小花小草都可以,多可爱啊。”
“自称‘江湖浪子’的人,也想要个儿子?”
“啥?江湖?”
(四)
她所说的,一定是那个充满了传说的江湖。
北国的独孤将军,闭目一刀劈开雪山;布衣剑仙摘桃花酿酒,飘香的酒气百里开外便能斩人;和蔼的老棋圣落子必伴惊雷;天生眼盲的木讷小儿破庙听雨二十年,再出门时,雨落而身不湿,眼盲而万物识。
这些都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了,近些年的也有——
正一教天师司银尘以十年寿命为代价,运转秘法,苦战妖王,为天下民生呕心沥血。
“什么?都传成这种版本了?”我问父亲,“道理我都懂,可我的功绩呢?我难道不值得一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不想理我的时候更是如此。
仔细想想,我似乎从小到大都跟父亲缺少交流,他早就把我的人生安排好了,听起来也蛮不错的,练练本领吃吃苦,等父亲退休了就继承教内天师的名号,以除尽天下妖灵为己任,誓死维护正义。
还蛮帅的吧,如果我真是正义的伙伴的话。
我想起六岁时父亲把刀交到我手上,让我斩了站在面前的妖灵。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生物,但我困惑不已,因为在我眼中,面对的明明只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儿。
我问到∶“父亲,这是妖灵?”
“这是妖灵。”
“这他妈是妖灵?”
“这他妈是妖灵。”
我六岁时就掌握了全部的三十六式除灵术了,那天我用了哪招已全然没有印象,只记得当晚我哭得贼惨,不为别的,就觉得这世道有点离谱。
我一直半开玩笑的跟妹妹说自己想当大侠,妹妹说∶“别恶心我了,六岁就开始杀生的人,配当大侠?”
她说得对极了。
(五)
为什么要除妖呢?我六岁时想过这个问题,没想明白;大了些外出游历,也没想明白;后来碰到一个叫王小明的弱智,就更想不明白了。
遇到他时正值秋天,天气微凉,他和一个女子坐在茶馆里喝茶。
我看了他一眼,瞬间感知到我俩是同行,他似乎也注意到我了。
“说出来可能稍微有点直接,但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我径直走到他们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我也有个问题。”王小明看着我的眼睛,回应到。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外貌,他有一双小孩子般澄澈的眼神。
“请说。”他不会和我想到一个地方了吧。
“借点钱。”他一说完旁边的女子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嗯?”我的思路被他打断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王小明挠了挠头∶“说习惯了哈哈。你有什么问题?”
我呆了一下,还是继续问到∶“我们为什么除妖?”
“除妖?我不除妖。”他摇了摇头。
我心中一动∶“什么?你会除灵术,却不拿来除妖?”
“为什么要去做那事?你身上揣着银子路过赌坊,难不成就要进去玩两把?”他沉吟了一下∶“等一下,有点问题,我就是个反例。”
他看我吃惊的样子,接着说∶“我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为什么一定要除掉它们?它们与人类共存了几千年,除灵师若是专门杀妖的,它们早灭绝了。”
“那除灵师是干嘛的?”我喃喃自语。
“碰到做了错事的,教化他们,教他们人情世故,帮助他们生存;教化不了的,略施惩戒;碰到堕落为恶灵的,才不得已而除之。人都要分个好人坏人嘛,别心急,先聊聊再说。”
他确实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想到。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除妖了,虽然表面上会做做样子,但背地里都会放了他们,不知父亲看出来没有。
王小明也一直和我有联系,他虽然是个性格直爽的弱智,却总能说出一些让我明悟的话。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应该是正历初年的十月,快要冬至了,他和妻子在外游历。
他妻子要生小孩儿了。
我和他站在屋外,他说孩儿要随母姓,讨论着给孩子取什么名。
我正思考着,忽然看到天上飞过一群鸿雁。彼时,残阳犹烈,夕霞如血,我百感交集,一丝灵感涌上心头:
“嘿!叫‘陈小花’怎么样?”
王小明一脸黑线:“什么乱七八糟的,滚滚滚。”
“哈哈,决定啦!”
“滚蛋,不可能!”
“陈小花、陈小花……”我品味着,转身离开,边走边大笑着说:
“陈小花!等你长大了,来与我争这天下!”
(六)
是啊,谁能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许许多多事。
父亲带我和杜若迎战妖王,在全教出动前找到我俩,测试我俩的灵力,不知是不是我从不愿意吸取妖灵修为的缘故,我竟比妹妹矮了一大截。
父亲向我吼到∶“司杜衡,你进退维谷,妇人之仁,自我矛盾,敌我不分,你强迫自己战斗,强迫自己杀人,剑若被鞘所困,如何斩得高高在上的神?”
我不知怎么反驳,莫名其妙地说∶“我做了一个梦,父亲。”
“大敌当前,你还在胡言乱语?”
“我看见黑色的鹿在天上跳,红色的云向我奔袭,丛林中跳出沉默的火焰,藤蔓上生出鬼魅的花……我听闻年轻的孩童相互啃咬,闭眼的人们痛苦地吊唁,杰出的英雄死于质疑,聪明的头脑毁于疯狂……我害怕极了,父亲。”
是啊,父亲从来都不在意我的感受,面对妖王时,逼我砍出最后一刀时也是。
因为我那时犹豫了一下,妖王跑了。
然后呢?然后父亲将我软禁,昭告天下妖王已死,背地里却发动全教疯狂寻找,不只父亲,所有靠吸取妖灵修为来维持自身形态的人都心急如焚,没有妖灵滋补,他们衰老的速度是常人的三倍。
再然后呢?我在正一教呆了整整二十年,突然有一天听说王小明死了。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几乎没什么波动,原来我也到了和年轻时候的朋友挥手告别的年纪了。
对了,妖王也出世了。
在那个夜晚,他带着磅礴的煞气从远处走来,挡者无不魂飞魄散,父亲自知状态不佳,令我断后,自己先带着圣上撤退。
妖王走到了我面前,我才发现散发出如此恐怖气息的妖王竟只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看他模样,似乎和当年的王小明有几分相似。
我自知不是他对手,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少年说:“天师在哪里?”
我笑着摇了摇头。
他也没有废话,向我冲杀过来,我凭借着年轻时候的底子,足足撑了半个时辰才跪在他面前。
“你是谁呀?”我问到。
“妖灵呀,是老大哦。”
“我是谁?”
“司杜衡,天师之子,除灵术登峰造极,半只脚已踏入天境。”
“那能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一只妖也在用除灵术吗!”没错,在刚刚的交手中,他频繁使用了除灵术,恍惚间,我有一种在跟王小明交手的感觉。
“哦,你说这个啊……”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轻飘飘地飘向空中,随即化为几道闪亮的金光,他看着我,笑着说:“大人,时代变了。”
我一愣,时代变了,时代变了,我品着这句话,一下子乐了。
我问他:“你听过哪吒的故事吗?”
“好像听过,一个小孩儿不听他爸爸的话,后来他死了。”他笃定地说。
“是啊,虽然结局很悲惨,但他脚踏金光,捉龙回浪之时,不也帅炸了吗?”
“是有点。”
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长出一口气,轻声问到:“妖王,你叫什么名字?”
“抱歉,我很想讲出来,但感觉有点毁气氛。”少年怂了怂肩。
“看到天上的那轮月亮了吗?”
“看到了。”
“感觉怎么样?”
“很……很亮。”
我摇了摇头,笑了出来,一是笑这小子的语文水平过于傻逼,二是笑我自己也是个傻逼。是啊,事到如今,我还在纠结什么呢?我一直是父亲手里最锋利的剑,我曾经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但我好像早就忘记了,小时候与父亲一同追赶月亮,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大爷的,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摸爬滚打四十几年了,被这个扯淡的世道逼迫着做过许多决定,可是为什么,我会忽觉那些过往都恍如浮沫,只有接下来这个决定才是正确的呢?
我对着父亲逃跑的方向指了指,手不住地颤抖着,少年一愣,随即立马朝着那里冲去。
“妖王,朝着月亮前进吧,即使失败,也将与繁星同行。”
我低语着,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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