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看着插在雪地上的木剑,陷入了沉思。
当你一个人站在夜幕当中,你会觉得四面八方都有风向你袭来——如果你现在正穿着破布衣,周围再下点雪、估摸几百米开外传来几声狼叫、头顶的月亮再适时地洒下一点冷清的氛围——那相信我,你一定会回忆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蜡烛的画面。
“师傅,我还要在外面站多久啊?”我试着用可怜兮兮的语气朝眼前的木屋里叫喊着。
虽然我一直嫌这栋小木屋太过简陋,一些破洞甚至能让石老鼠钻进来,但现在才明白,在某个大雪封山的晚上,连多一本书盖在身上都是奢侈。
我看向东南方的月亮,忽然想起今天正是满月的日子,要不是寒风太过煞人,便可以叫师傅出来赏月了。
“站到你认错为止。”门里传来师傅懒洋洋的声音。这语调总让人联想起他正砌着一杯热茶,津津有味地看着大门,想象着他的可怜徒儿正怎样被寒风所摧残。
“我知错了,知错了,好师傅,您就让我进去吧!”
“不,你没有。”
是啊,我此刻有点后悔了,后悔和师傅吵架了。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在今天吃晚饭时,看着一往保持简陋水准的饭菜,我俩都像之前一样,皱起了眉头,师傅选择接着吃,而我则说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
“要不……我们就把……您那把剑,卖了……吧?”
师傅听完就把我赶出了门外,连带着我那把基本没怎么练过的木剑,那是师傅亲手为我刻的。
我知道师傅对那把剑感情深,但没办法,要不是我每周都去山下小镇里做零工,我们连坏掉的饭菜都没得吃。
我冷的受不了,急中生智,在门外说到:“师傅,我已经受冻了两个时辰了,要是被冻坏了,咱爷俩下周的伙食咋办呀。”
刚说完,门就开了。
师傅端着一杯热茶站在门口,我当时只顾惊喜,恍惚间,竟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他把热茶递给了我,我一下子流泪了,带着哭腔说到:
“不卖了,再也不卖了。”
师傅什么也没说,往前走了走,把陪我站着的木剑也给收了回来。
(二)
“什么是江湖?”
我从记事起,就一直跟着师傅,我记得,我最喜欢问他的,就是这个问题。
在我小时候,师傅跟我讲过很多关于江湖的故事,我最喜欢听的是这:十年前,剑痴莫寻一人一剑,傲绝光明顶,从十大门派的顶尖高手中救出张家遗孤,整个中原为之一震。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十大门派出动了更多高手没日没夜地追杀他,他在击退了一波又一波人后,渐渐的不知去向,消失在江湖中了。”
“师傅,什么是江湖?”
师傅没回答我,他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以后自己去寻找。
随着我逐渐长大,听的故事越来越多,我大概明白了江湖的意义,江湖上有很多能人异士,他们快意恩仇,潇洒自在,一袭月白长衣,背负三尺青锋,花间月下一壶酒,便能在笑声中闯荡天涯。他们有些人身怀仇恨,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仇敌家中,刀光剑影之中报得大仇,淡然离去;他们有些人背负使命,于千军万马中取得敌军首级,为国为民,千古流芳;亦或,他们掌握绝世神功,确隐姓埋名,深居山林市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听过太多、幻想过太多,可我现在明白过来,那些我年少时的英雄,终究只是师傅故事中的主角。
在现实生活中,哪儿有什么江湖。
可师傅确实是有本事的人,他有把将其视为至宝的剑,据他的说法,这是一位故人送给他的。我见过他练功,他将一杯热茶泼向空中,御剑起舞,还在散发热气的茶水竟随着剑尖在空中摆动,宛若游龙,连他破旧的白布衫也散出凝实的剑意。师傅双目粲然,眼里仿佛能映出他年轻时拜师学艺的影子,那个当时年纪跟我相仿,却白衣胜马,仗剑江湖的少年。
我又看了看自己,笑了笑,作为一个向往江湖的人,生活在和平年代是他最大的悲哀。
(三)
我虽自幼跟着师傅,但他的剑术我却没有学到,并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没那个功夫。我常跟师傅开玩笑:“金钱才应该是世间最高超的功夫。”为了生存,我不得不每周都下山到镇子里做零工,哪家需要帮忙我就去哪家,有时还可以蹭顿饭,省一些银两。我劝师傅跟我一起到镇子里,他的剑术肯定会有人赏脸赏钱,他每次装作掩面自泣的样子,曰“剑士自有风骨”云云。
但我能理解他,每次代入到他的角色,我都会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寂寥。
他那一辈人, 缔造了江湖,英才辈出,高手如云,可随着时间消逝,在高超的武术也会落寞。人们要不著书立说,广收门客;要不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还有些人,将闯荡江湖积累的人脉用于商业,积累财富,以保后世衣食无忧。无数门派在一夜中忽然没落,人们高言:
江湖已死。
但师傅并不是完全靠我做工过活,他经常砍山上的木头做木雕,因多年习武,经他双手刻出来的木雕,往往能卖个好价钱,久而久之,我做工得的钱反而只能算个零头了——虽然我们依然很穷,但我至少可以抽出点时间练剑了。
一听说我要主动练剑,师傅立马为我刻了把木剑,但等到我见到木剑的成品时,已经是一年之后了。师傅用了一年的时间来打磨这把木剑,它的纹理极为精致,取名为“跫然”。
师傅每次都笑着说,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剑术,在江湖中之中迅速崛起,声名远扬。
(四)
这天是我二十岁生日,师傅特地下山,从王胖子那里买了一碗上好的琉璃人参汤,说是要庆祝我成人。
我和他面对面坐在桌子上,师傅已经年过五十了,早在几年前就已两鬓斑白,我看着他的腰一天天弯了下去,眼神也愈发浑浊。只有在他每天练剑的时候,才有几分当年的影子。
想了想,这几年我们从难以为继的生活慢慢走向正常,我和师傅都不免颇有感慨,在某些个月圆之夜,我的脑海中会忍不住再次浮现出对江湖的幻想。
“喝汤。”师傅举起碗,慢慢地饮了下去。
见师傅喝完,我也端起了碗,它在一旁散发出的香味早就拨弄我好几次了。
就在此时,师傅突然暴起,随手挑起筷子将我的汤碗打到空中,顿时汤水撒的遍地都是,我惊慌地看着师傅。
他没有说话,眼神中泛起阵阵波澜,良久,他坐了下去。
“五绝断肠散……蜀山那帮老怪物,终于还是把这失传三十年的东西给炼出来了吗……”
我一惊,这汤中有毒?
“徒儿。”师傅叫了叫我,语气极为严肃,使本来就紧张的我不禁颤抖起来。
“五柱香之内,我将功力尽失。你拿着我这把剑,逃。”
我有点懵。
师傅从床下找出那把他视为至宝的剑,塞到我怀里。
“此剑,名为‘寻悲’”师傅挠了挠头“这是个不太好的名字,既然今天我把它交给了你,你若是嫌弃,大可重新命名。剑柄有机关,内附为师一生所学之剑谱,虽然你这两年才开始练剑,但骨子里的天赋……不会差的。”
我还是有点懵,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吗?怎么师傅这突然就开始交代后事了?
师傅见我满脸呆滞,笑了笑:“别怕,没什么事……”
一阵惊雷打断了师傅的话,紧接着外面传来一声暴喝,我和师傅住了几年的屋子就在我俩眼前化成了无数快木屑。
我跟见了鬼一般,定睛一看,周围有十个人围了个圈向我们靠过来。
他们有些人穿的是富贾的衣裳,有些人穿的蓑衣,甚至还有些人穿着朝廷的官服。我就算再怎么迟钝,也明白过来,这十个人,想要诛杀我们,他们身上正散发着,隐藏了数十年的杀气。
“你们十个老不死的,真是阴魂不散。”师傅不知什么时候起拿起了跫然剑,淡淡地说到。
“你不死,那个小子不死,我们就不舍得死。”其中一人阴沉地答道。
“老唐,你们的五绝断肠散,好像没什么用啊,吃了老夫一掌,他俩竟然还能站起来。”另一个粗狂的身影说到。
“这个怪物内力太过深厚,药物一时间起不了作用,但他此时功力大减,我们耗着就好了。”
他们虽然隔了我近百米,但互相之间交流的声音此刻都无比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颤抖地看向师傅,双腿发软。
师傅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朝天大笑,以剑指天,霎时,狂风猎猎,从他身上传出一股凌烈的剑意,我对眼前这个相处了二十年的人竟忽然产生了一点陌生。
“二十年前你们是废物,现在,你们依然是废物!”他往前一踏“我倒要看看,谁敢往前一步!”
“是‘悲回风’!”有人喊了出来。
他们十人互相望了望,眼神中都充斥着骇然,和一丝怀念。
师傅对我大吼“跑!跑到天涯海角!怨恨已经够长了……不要给我报仇!”
我被师傅的剑意惊吓到了,一下子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一心急,拍了我一掌“快滚!你在这儿我放不开手脚!”
我拿着师傅的剑,不知所以地往一个望向狂奔,我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自己就动了起来。
“哈哈哈哈好!不会是我的徒儿,跑的真快!”
“这莫寻的‘悲回风’,怎么还这么恐怖?”我听到他们有人说到。
想起师父给我讲的故事,我心头猛地一震。
他们十个人此时都神奇地保持了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就像是在与猛兽对峙。我回过头,看到了师傅的背影,他立在那里,衣摆狂舞,宛若神明。
(五)
太久了啊,都过去五年了,每年的今天,我的脊背都不由得发寒。
但事情应该到此为止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第十个人,那个富贾。
在我面对他的时候,他已经老的不能再老了,儿孙满堂,幸福快活。
当他跟我对视的那一眼,他忽然就不动了,留下了泪水。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悲风未袭,殇悲已至。莫寻的剑术你已经炼至大成。”他支走了缠着他玩的小孙子,对我说到“在你杀死我之前,我有一个问题,和一个要求。”
“我以为,死人不会提要求。”
“我必须提。”
“你说。”
“这五年来,你躲在哪里?从那晚过后,我们一直在找你。”
“我不会回答的,你的要求是什么?”
“好吧。”富贾低着头抹了抹泪,看了看不远处的家人“请你让我死的远远地,不要让我的家人们亲眼看到,我就这个要求。”
“好。”我拔出寻悲剑,轻轻一划,富贾的头发和胡子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师傅的遗言,让我不要杀了你们……”我忍着自己越发颤抖的身躯,强撑着悔意,转身离去。
“慢着!”富贾叫住了我:“你还能去哪里?这片天地哪有我们这种人的容身之处?”
“江湖。”我答道。
“你找着江湖了?”
“找着了。”
“哪儿?”
我举起师傅的剑,端详良久之后,轻轻弹了弹剑身,它发出清脆的铁鸣。
“这儿。”我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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