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野餐》已看完十几天,整部电影在脑海里已模糊成一团色泽鲜明的红绿了,剧情、细节乃至地名都有些模糊成色块的光影,这时候我问自己,它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去想它,似用嗅觉去追忆某一段的自己,留下的,无他,一种孤独的情绪、一种寂寞的感受。
想起来一个印象深的场景。陈升和老医生白日闲谈,闷热的蝉鸣与过路车声阵阵,老医生忽然说起自己做了梦,梦见了故去的儿子,也说起了曾经的爱人,有一点梦游的神气,又带了一点年岁上的羞涩。陈升也梦,梦见故去的母亲,穿着以往的绣花鞋,鞋上的花在他的眼前、心头摇啊摇。
我对这个场景心有戚焉。小时候妈妈的妹妹来家里做客,那时二人都还年轻,醒得早了,隔着淡漠天光低语,我常常在睡梦里听见零碎的一二句,似乎讲做了梦,梦起她们故去的奶奶在某个地方安坐,样态神情和生时一样。她们的声音时断时续,间或也有大段的空白吧,可不晓得为什么,我的心却是踏实温暖的,似乎被一种神奇的氛围所笼罩——不是作为女儿,而是作为女性。在那一个“说梦”的时刻,她们暂时跳脱出各自家庭的琐碎,再次复归到一个小女孩,看到了人生往返间幽暗的轮廓。
老医生老医生没了儿子,陈升没了母亲,两个非亲非故、同为孤独磁场的人相互吸引、互相取暖。似乎太自然不过。就像我有鱼,你有冰箱,我的鱼就是要往你的冰箱里放一放。故事从“说梦”开始,后也证实,二人也确是“痴人”。世间贪嗔痴,说到底都是执念,执念最甚处便掉落于“痴”。“痴”便天地颠倒、时空错乱,于是,表坏了。
表自然指向了时间吧,表坏了,时间也便错乱开来。大概是没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吧,生活中又何尝少见种种人力不可解释的事情。所谓“过去”“现在”与“未来”,并非整饬、严丝合缝、界限分明,而是作为一个个时间的碎片相互交叠参差,成为一个个“叠印”的瞬间。
就像你在橱窗里看你的照片,你感受到照片中的你和如今站在此处的你有些微不同,一辆公车此时摇曳而过,公车窗里映出的你的影像再次反射到橱窗上,与两个你“叠印”在一起。在生活的这一时刻,你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无数分身,她们姿态、面影因略有不同,而交叠得有所出入、模糊不清,可那毕竟是你,你回头,公车已过。村上春树有句话,大概意思是说,从车上下来,却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部车上,随它离开。
陈升孑然一身地在大千世相里穿行。他孤独,他在别人的眼睛里识别出自己,在那一刻,他与他们短暂地交汇,但他还是他,别人也还是别人。说到底,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他的这场孤独漂流虽还在“生活在别处”的范围,但令人动容令人恻然的还是这人与人之间“遥远的相似性”。
许多夜晚重叠/悄然形成黑暗/玫瑰吸收光芒/大地按捺清香/为了寻找你/我搬进鸟的眼睛/经常盯着路过的风/
寡言的他跟洗头女不停地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以前有个朋友,他和他老婆是在舞厅里认识的。后来他们结婚,结在一个小房子里面。小房子边边有一个瀑布,瀑布的声音蛮大。他们在家只跳舞,不讲话,因为讲话也听不到。”
他想念母亲,想念妻子,潜意识里他想再次遇到她们。只是再遇到,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是己非。带着回忆的人不可能轻松上路。陈升年岁长了,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会哭了,还想要抓住。这会带来爆裂效果。洗头女受惊了。陈升终于回过神,在众人前磕磕巴巴但神态自若地唱个《小茉莉》给她听。
陈升夕阳照着我的小茉莉 小茉莉/海风吹着她的发 她的发/我和她在海边散步/她说她要寻找小贝壳/月亮下的细语都睡着 都睡着/我的茉莉也睡了 也睡了/
唱的是一首有海的儿歌,是因了妻子和洗头女都说过想去看海。这四十分钟的长镜头,姑且就当个梦吧,却不是人造的梦。是生活给了陈升一个在现实中一个做梦、还愿的机会。没有谁是谁,不是什么隐喻,他遇见一个让他能够说说心里话的人,他憋得太久,他需要说一说。
大卫卫也好,小卫卫也好,他们是这个世界和生活里,陈升所珍视的善意。大卫卫在每一节车厢上都画上钟表,画出一个个静止的回溯时刻,当列车开动,逆时针转动起来,时间回转的光影打在陈升入神的侧脸上。
逆时针“时光倒流”是孩子气的想法,自然该由大孩子小孩子提出,可它却命中了陈升心里的那根弦。回去,是一种思慕,一个曾消逝的美好定格。
可它毕竟消逝,毕竟不可得。「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路边野餐。“野餐”是从日常生活中跳脱出来的一个节奏,也是一个真实的个人的梦。我们需要有一个这样的时刻,去正视、安放,每个人自身不可避免的孤独。
陈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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