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前221年,嬴政扫六国而天下归一,自封为始皇帝,寓意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派方士徐福携童男童女三千余人,往东方仙山寻求长生不老药。徐福寻药数载,无一所获。九年后,秦始皇东巡死于沙丘,尸体的腥臭味混在鲍鱼中才免于被人发现。才过三年,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秦朝灭亡。
嘉靖二十一年,嘉靖皇帝为炼制长生不老丹“红铅”,命人收集少女初潮经血,更令宫女饮下催月事药物,众多宫女因血崩而亡。是夜,杨金英等十数名宫女乘着嘉靖帝熟睡之际,欲用黄绫勒死嘉靖,后行事未果,首犯被斩首后诛灭九族。嘉靖本人从此移居西苑,设醺炼丹,养生修道,二十多年再未回大内。
1951年,美国弗吉尼亚州种植烟草农户家的黑人女性Henrietta Lacks,前往霍普金斯医院治疗腹部出现的肿块。医生采集了肿块标本后,在玻璃试管中培养研究。他们发现这种细胞具有极端旺盛的生命力,不会衰老并且可以无限繁殖。此后,被命名为HeLa的肿瘤细胞在世界各地的实验室培养繁殖,包含HeLa本人全套的遗传密码也在这个星球生生不息。
2
中国重庆某山区。
“长生,把钱收好,”奶奶粗粝的双手摩搓着花花绿绿的一叠碎钞,“这是家里能借到的最后一点钱了。”
陈长生偏过头,重重地“嗯”了一声。他看见乡间的土路因昨晚的大雨而狼狈不堪,牛车碾过的车辙里有几只孑孓在浮动。
故乡——对长生来说,不过是走不出的群山和寂静的夜,不过是动作迟缓、眼珠混浊的奶奶,不过是疯了后再也找不到的母亲。父亲常年在外务工,只有春节才会带上几叠红彤彤的钞票回来。每到这时,长生从里面贪婪地抽出一张或是两张,买一双心仪已久的新鞋。这便是故乡最好的慰藉了吧。
但自从父亲患病以来,这样小小的慰藉便再也没有了。短短半年时间,父亲的肚子像是充了气的球般鼓起,双腿肿得如同发白的萝卜,走上几步路便气喘嘘嘘,脸色比姜还黄。乡镇卫生所的医生判了一大堆说不出名的病,塞给父亲满满一背包“延年益寿”的保健品,就让父亲回家躺着了。陈长生见了实在不放心,叫了村东头退休了老赤脚瞧瞧。老先生摸着光滑的脑门,叹气地摇了摇头。
陈长生才刚上梦寐以求的大学不久。乡亲们知道消息,都跑啊跳啊向长生庆贺。整个学校更是沸腾,纷纷号召以长生为榜样。美好的画卷正向长生缓缓展开,幸福的女神在向他舞动着柔软洁白的手腕。父亲的病一来,长生所有的欢喜都烟消云散。由此看来,命运总是爱对最痛苦的平凡人开最恶毒的玩笑。
所幸他并非软弱无能之辈。艰辛的生活造就了他早熟而坚强的品性。大山倒下了。现在唯一能救父亲的人只有自己。长生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的勇气——他决定带着爸爸到大学去。
“到首都去,到大学所在的地方去,我不仅要让爸爸活下来,也要读出个名堂!”他仍旧满怀希望。
青山蜿蜒,狭小的村屋沉进山崖间的阴影里。载着长生的大巴摇摇晃晃,大巴里的长生沉沉睡去。
3
陈长生替父亲办好住院手续,不由得感慨起来。
且不说临街外层那鎏金镶边的巨大冬青色玻璃幕墙,且不说曲折离奇的医院花园,单是院里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便让陈长生仿若置身白色的海洋。看着医务人员繁忙而急促的步伐,陈长生内心中充满了希望。这里是全国医疗的殿堂,所有奇迹的发生都得到应允,所有渺茫的希望都能成为现实。“哼,什么乡村医生嘛”,陈长生心里鄙夷道,“等爸爸好了,一定要还以那些人颜色看看!”
令陈长生惊讶的是,傅笛也在夹杂在这如织的人流中。长生是在新生入学的自我介绍上。傅笛站在同学们面前,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圆头圆脑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上身一件黑色的衬衫衬得他越发的白暂。他大声且自豪地说,“我叫傅笛,太傅的傅,笛声的笛。”轮到他表演节目时,他一改新生稚嫩扭捏的情绪,大大方方地走上了台。
傅笛平抬起双手,“接下来我要带给大家一首《离歌》,高音的地方唱不上去,大家看我手势,我们一起配合着唱上去。”接着便旁若无人地唱起来。到歌曲的高潮处,傅笛再度平举起双手,示意众人跟进。操场上顿时飘扬起了歌声。连平时赧于开腔的长生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歌声的洪流之中。
长生记住傅笛的,不仅仅是唱歌这件事。回去的路上,他听见有同学议论道,
“喂喂,你们知道吗,他好像就是那个傅市长的孩子。”
后来他就很少叫傅笛的名字,改之傅班长。陈长生和傅班长一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长生骨子里流淌的骄傲和自尊让他鄙夷对方显赫的出生,试图和班上那些讨好傅笛的城市生划清界限;而傅笛良好教养的举手投足又让长生这个农村子弟艳羡不已——说实在的,权势的妙处即便是在懵懂少年间也发挥着奇妙的力量。
现在长生又在医院见到了傅笛。他永远不会想到,自己和傅笛浅薄的缘分,竟如海藻般般绵延不绝。
4
陈长生的美梦很快被现实击碎了。
病魔常常是公平的。无论贫富贵贱,它均一视同仁。疾病触发的扳机就刻在人们的基因里,没有人知道这把威力无穷的手枪什么时候击发。有的亡命之徒吸烟酗酒,试图让自己寿命结束得更快些,但安享晚年;有的人清心寡欲,尝遍了世间所有可能的延年益寿之法,却过早撒手人寰。而前往天国的路也并不会因为善恶而或平坦或崎岖。长生父亲早年间为了救助工友捐献的血液,因当时的操作不当,病毒竟化为灾厄的种子悄然潜伏于体内,日复一日侵袭着身体的机能。善恶毕竟是人类框限的道德,而自然才是无上的法则。
长生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来到医院,交了钱,关于父亲的一切都会好转起来。他看见红色的血液从父亲的身体流出,透明的液体从另一端输入,便感到这买卖是货真价实的。而化验单上眼花缭乱的数字箭头,无疑是这桩生意最好的注脚。最令长生讶异的是,一个人身上竟然可以同时插着这么多管子。凭借着这些管子,人不吃不喝也不感觉到饥饿。他开始幻想父亲康复了的样子,到时候一定得让他到自己学校转一转,好看看自己的孩子出人头地的威风模样。
终于等来医生,他将陈长生唤进办公室。长生双手摩挲着裤边,说不定马上就能够出院了!他这样想着。
白发苍苍的医生搬了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医生问陈长生:“你家就你一个人吗?”
长生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替你爸拿主意?不能还是叫家长来吧。”
长生有点不安,一丝胆怯悄然爬起。可他还是把心一横,对着医生刻意用了果断的语气说,“我可以拿主意。”
“你叫什么?”
“陈长生。”
“好的,长生你听着,”穿白大褂的那位拿着根签字笔指着CT片子说道,“肿瘤,你爸爸肝上长了个瘤子。”
陈长生是很典型的这类蠢人——在事情有些转机,或是取得优势资源后,便会狂妄得无可救药,以为未来都会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以为握住了命运的喉舌,从此当上了好运的主人;但要是悲剧对自己下了判决,便开始长吁短叹,仿佛陷入世界末日般无可幹旋。
长生难以置信地拿起父亲拍的CT片,上下翻转企图看出个所以然来。可穷尽他所有想象,上面也不过是些黑白纵横的影子,他又悻悻然放下片子,盼着医生的答案。
“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医生指指点点,阅片灯放出的白光让长生感到很刺眼,“你离远一点看就能看到。对,就站那。”
“我看到了。”
“所幸现在还有治疗的办法。”医生说道。长生嘘了一口气,等待着接踵而来的“但是”。
“但是花费不小,得把这个病变的肝脏切除,换一个健康人的肝脏。”医生接着说,
“癌症这东西就是这么顽固。只要有一个癌变的细胞或组织在那,这病就永远好不了。要乘这些坏家伙跑出肝脏之前,把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而换个别人的健康器官,无疑是最好最有效的方法。”
长生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起医生所指的那块区域。几颗暗淡的黑葡萄散落在片子明亮的区域。长生想到在父亲的身体里,在呼吸的动度间,这几颗黑葡萄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旺盛地生长着,疯狂地榨取父亲身体的每一份养分。它们狂飙着鲜血,可怕的死神立于其上唱响灵魂的挽歌。
5
父亲的疾病对于傅笛而言,就好像穿着雨衣站在暴雨中央。雨滴撞到防水尼龙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雨下的再大,而内衫却依旧干燥舒适——但这雨确确实实在下着。
精明能干的母亲一直瞒着傅笛,她固执地认为傅笛还是个孩子。哪怕父亲住进了医院,她对傅笛的说法仍旧是父亲只是偶感不适。但傅笛第一天就从医生的神情上发现了异常。像他这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物,只要稍加怀疑,医生还是母亲都无法骗过自己。
那一天是这样的。父亲刚住进医院不久,敞亮的单人病房里就挤满了探视的人们。父亲精神还挺不错,带着微笑一一同院长和主治医生握过了手,还不时嘱咐长生将竹签儿插在削好的水果上以资来客。探视的鲜花和营养品随意地放在了病房的一角,渐渐堆成了小山的模样。护士长则唱起了黑脸的角色,一把把门扣上,双手叉腰,圆规似的立在门口,里面的人出一个外面的人进一个。
院长在其他医生的簇拥下走出了病房,隔了几步远,便用他独断的口吻和医生们下达了命令:尽全力可能保证市长的生命健康。他便背着双手,踱着步子离开。下面的医生开始了议论,依稀间傅笛听见,“都这样了还咋治呢”。
一时间人头攒动,白衣天使们甩着大褂的下摆,小碎步消失在了走廊。在游动的人群之间,陈长生那黝黑而略显青稚的脸被剩下了。即便是他,也对于人群聚集的盛大场面充满好奇。
“是你啊,长生。”傅笛率先认出了陈长生。
陈长生心里一阵抵触,他讨厌傅笛这样亲昵地称呼他。但奇怪的是,心灵更深处竟泛起些许喜悦。“他记得我名字。”
诚然,谨记他人姓名是有志从政者的必备技能。这项技能有着蛊惑人心的神奇效果。从傅笛的角度看,不过是随口而出的无心之举。开学的第一天,他早已将全班同学的名字熟记在心。换作陈长生,还在为该怎么和人打招呼而焦头烂额呢。
“你怎么也在这里?”傅笛边笑着边朝陈长生伸过了手,作势要去拉陈长生。
陈长生习惯性地微微闪过胳膊,说道,“我爸爸也生病了。”
“哦?生的什么病?”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傅笛立刻改口道,“叔叔哪里不舒服了?”
“肝癌。医生说了,是肝癌。”
原来雨淋的不只是我一个。傅笛心想。
傅笛今年18岁,陈长生也18岁,两人都学的生物专业。这便是两人最大的共同点了。纵然外向如傅笛,也不可能和陈长生结下深厚的友谊。傅笛从小生活在钢筋水泥中,陈长生打小奔跑在野地里,即便有交集,陈长生那自以为傲的自尊也不会轻易放下。再往远的来说,没有父亲的疾病,傅笛会毕业,会出国深造,会与一个同样有出国经历的女孩儿结婚,过上他人口中艳羡的生活。而陈长生则会匆匆忙忙毕业,会到药企或者其他什么跟专业完全不相干的公司上班。考研或者继续读博基本只是梦想。他也许会扎下根来,为了城市里的两室一厅而起早贪黑,拼尽全力,甚至为了孩子能上个更好的学校,他会背上需要一生偿还的巨额贷款。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大多数的现实都是这样。
而父亲们的这场病,陈长生和傅笛的轨道全变了。傅笛不再是那个众人环绕的贵公子,他会渐渐低下高贵的头颅承担生活的重量。他们会分享着同样的秘密,也就能达成奇妙的友谊。少年间若是有足够的志趣相投,那友情便会更脱离功利计较,成为一生的纽带。在这如同炼狱般的医院里,这条纽带像是蜿蜒在草原上的清河。
6
“我去探望下叔叔吧!”傅笛对陈长生说。
之所以出于如上考虑,与其说是习以为常的客套,不如说他是真心诚意的好奇。对于患有相似疾病的父辈,他好奇同样的顽症在不同人身上会有怎样的表现。他喜欢跳脱出自身的范围来观察周遭的环境,如同孩童拿着放大镜观察蚂蚁社会那般。这种奇怪的性格在年轻时代就披露了头角,以至于在后来的道路上持续影响他每个决定。
从傅笛的角度看去,这是间标准的三人间病房。还没走进门,他就被人和人混杂的臭味轰出门来。那臭味通常诞生于久未清洗的卧床者身上,和因锻炼而生成的汗臭味有着根本的区别。有种说法是,人们表皮寄生着不同细菌,细菌分解代谢产物而生成每个人特有的体味。这种味道说不上难闻,可如若多个人味道混合在一起,就成为令人厌恶的化学品。家养的宠物也有类似的现象——到底怎么说,人类还是哺乳动物的一员。
近门的病床上,包头巾的中年妇女在同丈夫喋喋不休地抱怨。原本已是肥胖的她,在数月的治疗后,全身浮肿的像是膨胀的气球。这淌漆黑且散发着异常温度的泥水在发黄的床单上全力伸展着自己每一寸皮肤。因性别引起的理念上的区别全因疾病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张小床上只有祈求活下来的人而已。而无休止的抱怨和叹气也是这活下来的已不复。身形只占他一半大小的丈夫低头承受着她的喋喋不休,还时不时地替她掖好被子。要是常待在医院里的人就会知道,该丈夫已算得上是标准模范。更多的是袖手旁观,肯在旁边玩手机已实属不易。
长生走过中间的病床,脸色蜡黄的小伙子刷着手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看起来他更加孤单,空荡的床头柜上只摆着医院配发的水壶。在城市里拼命的年轻人有好些像他这样的失败者。每日每夜的加班工作,失眠和失意将他们淹没。有的人挣扎着爬上了岸,倒霉鬼则淹死在洪水里。他们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只剩下空荡荡的弹夹,灰溜溜地离开战场。而眼前的这位,很显然连枪支本身都坏透了。能陪伴他们的有什么呢?除了长长一串的收费单,公司老板赶在他们屁股后面要榨取最后的价值。人才刚躺下,催这边上班的电话就适时响起。可他们唯一需要的就是休息,休息,更多的休息。休息是最昂贵的奢侈品。
唯一的慰藉是手机。细小的数据线像是脐带一般供给了赖以为生的所有营养。小伙子叼着奶嘴,忘却所有烦恼地盯着手机屏幕,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单听声音而不见这人,还以为他是个运动员呢。
靠窗的位置下躺着个清瘦的老人。说是老人,其实也不过40多岁的年纪。病魔的连日折磨,让原本只身挑起重担的汉子变成了风中的残烛。几撮银发在干枯的头发间跳跃。干瘪的皮肤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输液管,管中流淌着冰冷的液体。这陌生的液体挤过尖锐的针头,融入血液奔流的大海。那一定很疼吧?傅笛心想。要是夜里翻身怎么办。还能自己吃东西吗。
这边长生说父亲才刚刚打过镇痛,均匀的呼吸伴着监护仪的提示声在病房起起伏伏。
傅笛在浊气中感到天旋地转。一番努力才在恍惚间稳住了自己。这间病房有三个病人。这三个病人都能健康活下来吗?这层病区呢?这偌大的医院呢?
一连串的疑问都在走进这家医院后接踵而来。傅笛总感觉之前活在真空中,这下可好,一下子摔到了实地。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吗?傅笛想着长生的父亲,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每个人临终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样。”傅笛心想。
身上扎满了管子,在痛苦和无奈中挣扎,最后还是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傅笛知道父亲已走到生命晚期,现在只是凭着执拗的精气神和良好的护理维持着最后的尊严而已。他的病,比陈长生爸爸严重的多。
“那倒还不如不治了呢。那样才更像男子汉的死法。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归处。”
但若是还有一线希望呢?经过努力的挣扎后期待奇迹的出现,就像通常电影里主角被打落低谷后实现精彩的大反转。希望对于人类来说就像悬崖上的稻草,只要还有口气在人们总不甘心认输。实际上,信仰希望这门歪理邪说的,不仅有英雄,还有走投无路的赌徒。
若是此刻陈长生知道了傅笛的想法,铁定会气不得给他一拳头,憎他软弱。长生的宗旨是这样:即便几率渺茫,长生还是咬着牙要让爸爸能多捱一天是一天。
病房里白炽灯明灭交替,两个18岁的少年各怀心事,相对无话。
7
“想要继续治疗,准备好40万吧。”医生拍拍陈长生的肩膀,叹了口气离开。
长生呆呆地站着。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风从走廊一头吹向另外一头,灌满了他的衣襟。他整个人像跌落谷底一般,四周的世界天旋地转。他连走带跑地奔向傅笛所在的病房。傅笛总会有办法的。
傅笛看着医护人员准备把他父亲的病床拖出去,正愁没有感想可以抒发。见着跑来的长生,他耸耸肩对长生说:“最后我妈还是决定去给我爸移植个新的肝脏。算是最后一搏吧。可我觉得这铁定没用。”
“这就...去了?”
“喏,刚好有合适的肝源。”
“可是不是要至少40万吗......”
“钱不是问题。这手术也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我爸恰好知道有这么个路子,连打了好几个电话。不过也是,谁都想挣扎一下。”
“再说了,现在哪个家庭掏不出这钱。别说做一次,依我爹那性格,只要有一丁点希望,换两个、三个肝都不在话下。”说完这话,傅笛还夹起了拇指食指,示范了“一丁点”的姿势。他嬉皮笑脸的姿态,好像生病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
陈长生刚张开的嘴闭上了。他想起来这前奶奶那一叠皱巴巴的钞票。钱买不来生命,但是钱可以延续生命。向死神交的税越多,他就越晚来找你。
医生又告诉长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要做手术赶紧筹钱,不做赶紧出院,后面多少人排着队呢。而此刻傅笛的父亲身体里已塞了一个全新的肝脏,说是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傅笛怕刺激长生,在长生面前没多说这事,可嘴角还是挂起了微笑。
陈长生多渴望再看见爸爸站起来的样子。他尝试着在网络某个平台上发起爱心捐款。他看见自己发布的信息瞬间就淹没在其他同类型的筹款信息里——这样的捐款在网络上已泛滥成灾。
长生抱持着最后一点希望在等待。终于有人致电来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尖细而狡黠。那个声音拖着长长的尾调问长生,“你要怎么证明你写的是真的?”
“什么意思?”长生环视病房,父亲刚刚醒来,黑黄色的脸色正迷迷糊糊地打量着长生。护士送过来的缴费单厚厚一叠堆在抽屉里。还有数不清的药片、注射剂、医用胶带述说着存活的艰难。
突然声音变得耐心温和,“你把病人生病的病历,照片,视频整理一下,最好要他戴着呼吸机半死不活的样子。对,再写一写自己一边求学一边照顾父亲的辛酸,越煽情越好,越惨越好。这样才有人相信嘛。”
“怎么不会写吗?没事,我们可以帮你,这方面我们是专业的。我们也可以帮你做做宣传,到时候按捐款的比例来分成。”
长生听了这话,起先是疑惑,而后愤怒像是敏感的蛇抬起头来。
“不,我不用你们帮忙,我不要你们用我爸的病来赚好心人的钱。”这些资本的奴隶像是嗅觉敏锐的野狗,哪块有利可图就疯了一股涌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哼,你以为平台真是好心免费的啊。你以为只要捐款都落你一人腰包里?年轻人好好想想,你爸有钱看病,我们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至于别的事情,你也管不了那么多。”
“最重要的是证明给别人看,你足够惨。”电话补充道。
怎么证明?要我证明家里有多穷?要我证明爸爸身体有多痛苦?要我证明我在这该死的医院里假装坚强,好让你们赚钱,好骗其他人的钱?
就在长生喊出“滚”字的那一刹那,脑海中跳出傅笛那成天好整以暇的表情。他心里突然炸了一团火,也不知向谁吼道:“要我向你们博取同情,靠乞讨欺骗活下去。绝不,绝不!你们都给我滚!”
他重重摔掉了电话,年轻的血液在胸膛里沸腾,满足了自尊心的快感在翻涌起伏。此时的他不会明白,为了生存而卑躬屈膝也是一种巧妙的勇气。而这勇气是需要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的智慧。
父亲大概猜出了什么,他挣扎地爬起来,摸了摸长生的头。
“长生......我们走吧。不治了,不治了...。”
长生大口吸着气。
监护仪不定时地发出“滴滴”声。近门空床上的妇女被老家的人接了回去,大概是活不成了。那个小伙子死死盯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移动。
8
陈长生再次在医院见到傅笛,已是父亲离世,他回医院办手续的时候了。
傅笛找过他两次。他都找理由避开了——他对现实所有美好的妄想都在那段时光里破灭。
他和傅笛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关系。两人有着相似的过往,并且彼此都心知肚明。但类似的事件发生在不同人身上,带来的结果也天差地别。
陈长生收好父亲的病历和死亡证明,不厚的几十页纸,不经嗤笑这就是父亲生命的全部重量。
长生的眼角瞥见了傅笛父亲的病历本。“傅俊雄?怎么他病历还在这里。”
旁边的年轻小医生还在看枯了电脑,正好捡着个说话的。“你说市长大人啊?前两天夜里刚走。”
“他之前不是换了个肝,成功出院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没用没用。肿瘤早已扩散到其他地方去了,给他换了肝还是看在院长的面子上。”小医生凑近压低声音,“我觉得吧,那块肝给他就是浪费了,还不如给别人呢——”
长生头脑轰地一声响起了雷,“浪费”两个字在脑海里不断循环播放。得知消息那天,80多岁的奶奶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大哭,那双眼睛估计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如果能够得到相同的治疗,父亲极有可能活下来,说不定现在又重新上着工。而傅俊雄——他,他本来就是该死的!
命运竟然如此不公平。长生恨恨地想到。他埋头想要走出医院,不知不觉跑了起来,似乎要逃开这吃人的地方,连走廊对面走过来个高大的身影也没看清。
陈长生和傅笛撞了个满怀。两人摔倒在地,病历纸如同羽毛般纷纷扬扬洒了下来。
傅笛沮丧着脸,还想和陈长生说些什么。只见长生跳起来抢过傅笛的领口,用不容否认的口吻问道,“死了吗?”
“......还不如不治了呢。”
“你不治给我呀!我还想活下去!你们这就是浪费!”
“没用的——到头来都是要......”
“呸!你这个狗娘的懦夫!”
“懦夫!”
长生扔下这些话消失在视野里。
“懦夫!”声音在苍白色的走廊间回荡。
傅笛松了松领口,呆坐在地上,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9
若干年后。
说起长生集团,不仅是H市人民的骄傲,更是这片大陆上所有人民引以为傲的对象。
创始人陈长生在创立该公司之初就将几乎所有经费全力投入抗肿瘤药物的研发上。公司以“让每个人都能有活下去的权利”为口号获得了国际上的一致赞誉。近年来,长生集团在基因编辑技术领域的突破更是将这家公司推上了风口浪尖。据说,今天在H市会议中心召开的盛大新闻发布会将会公布“足以改变人类历史”的重大成果。
国内外所有知名媒体莅临现场。主持人身姿曼妙,精致的发髻高高拢起。她满意地扫了眼台下的各大记者,标准播音员的嗓音响彻全场:
自古以来,人类就渴求着长生不死。自从秦始皇时期,人们就尝试着寻找不老仙丹来获得长生。但是迄今为止,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壮或是瘦弱,所有的人都逃不过百年后死去的厄运。然而今天,我们长生集团在此宣告——
人类将永生不死!
台下一片哗然,观众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甚至有记者发出了嘲弄的笑声。永生不死?这怎么可能!
原来,在医疗条件发达的今日,唯一能够限制人类寿命的只有癌症。疯狂扩散复制的肿瘤细胞能够直接摧毁个体所有正常的生理进程。利用基因编辑技术,长生集团将能够诱导产生癌症的基因进行改造修饰,从根本上杜绝了肿瘤的发生,也从此延长了人类的平均寿命。
宣传片播送完毕,全场陷入了长时期的静默。帷幕拉开,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由众人簇拥着缓缓驶出。老人带着和蔼的微笑扫了一眼台下的众人,脸上的欣慰是夙愿得偿后的凝滞。他的声音厚重而沙哑:
我们胜利了——
“每个人都能够通过我们公司的技术,获得长生。”
人们面面相觑,狂热的喜悦在脸上绽放开来,渐而爆发出强烈的掌声,欢呼声。有的人甚至忘乎所以,将衬衫领带脱下,抛在空中掀起一片风浪。
“从此,我们公司的口号改成‘让每个人永生不死!’”长生老人的声音充满威严不容质疑。
“长生,你这样不对。”磁性而有力的嗓音穿透人群。
人们纷纷望向声音的来源,一个同样苍老的身影爬上了讲台。
“长生,我们好久没见了。”
岁月在两人的脸上都留下了太多印迹。两人的轨迹自从那次医院的相遇便从此分道扬镳。如同夕阳在楼群间镂刻不同剪影,长生早已是一副老学究做派,混浊的眼珠中偏执闪动。
不待陈长生再说话,傅笛便带着喘气说,“长生啊,长生对于我们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陈长生皱起了眉头,紧紧地抓住了轮椅把手。他听惯了鲜花掌声,对于突兀的叱责早已有条件反射性的反感。年轻时期的腼腆和敏感,到了老年变成了物极必反的专横。
傅笛无视长生的厌恶,他继续说道:“死亡才是所有生物的共同归路。对于个体,死亡是不幸的,对于你我而言,死亡更是不幸的。”傅笛闭上眼睛,当年的种种快速闪过脑海。他伸手靠近陈长生,“死亡,对于整个群体是有意义的。基因像一艘小船,它穿梭在不同的个体中,通过与不同种基因的重组获得进化。个体的死亡则是小船穿梭的河流,没有上一代死亡便没有下一代的进化。”
傅笛转向了台下窃窃私语的媒体相机们,“个体若是长生不死,也就没有繁殖下一代的必要了。没有诞生新的个体,那么我们这个星球永远是死水一滩。”
“人类已经获得太多太多。而肿瘤,无疑是上帝留给人类的最后一把锁。”
“而你,现在却把这锁打开了。这锁后面,是毁灭我们自己的灾难啊!”
傅笛的叹息深重,台下若有所思般一片沉默。陈长生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一只皮鞋砸向了傅笛。不知是谁在大喊,“放屁!我们要活下去!”
现场的观众们如梦初醒。
“活下去!”“活下去!”
声浪激起,千百号人都呐喊着相同的话语。
长生的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一边鼓着掌,一边示意保安将傅笛赶下发布会舞台。
嘘声口号声一同响起。所有人都怀揣着生命的喜悦,对暴雨来临前的忠告视而不见。人类历史上每回重大科技的发现都有类似的命运。只是每回人类都使尽聪明规避了当下的可悲命运。
而那个可怜的老人,被魁梧的保安拉扯着,嘴里还不住呐喊着,“完了啊!全完了啊!长生有罪,长生你有罪啊——”
尾声
不知不觉,这个以繁华富庶著称的大都市竟变成了一片废墟。青苔爬满了高大的水泥砖墙,马路中心的裂缝上长起了高高的蒿草。
那场突如其来的疾病瘟疫式地席卷了整个星球,造成的破坏比十四世纪的黑死病,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加起来还可怕。人类在这场恐怖面前像是毫无抵抗的婴儿一般纷纷倒下。我还记得那段时候,因疼痛或是流血而哀嚎的人们遍布了整个街道。而到最后连最微弱的呻吟也听不到了。
一部分绝望而富裕的人们在疾病大传播之前,纷纷乘坐宇宙观光船离开了地球。但是能够提供人类生存条件的星球迄今为止仍未找到,不知道他们在茫茫的宇宙中会有希望吗。
听说那位活了将近1000岁的老人,被誉为先知的长生老祖宗,也在遗憾中溘然长逝。我的朋友,恋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父亲在30多岁的时候就患上了白血病,我至今记得他死前仍告诫我,“孩子,生老病死乃是天命。记住家里前辈的教导,千万别去做基因改造这类蠢事。”
这是千百年来祖上的教导。那位先祖和陈长生活跃在同一个时代,却有足够的智慧抵御当时时兴的最新生物科技。而作为绝无仅有的自然人家族成员,父亲和我都受尽了周围人的嘲笑——年龄对于他们只是个数字,对于我们,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流逝。
但似乎也因为这样,我才能在这场瘟疫中幸免于难。奇怪的抗体在我身体的血流中奔腾循环着,周围人即使像麦子般大片地倒下,也与我毫无相干。他们从获得永生不死的那一刻起,其实已经是自然界意义上的死亡。我这才体会到代代相传的重量。意义上来说,父亲并没有死去,他的血液在我身体里流淌。
城市边缘的广场上,有一架坠落的客机残骸,我无聊的时候喜欢坐在上面看日落。人类离开后的5年,雾霾才消失不见,我也是那时候才真正见到西落的夕阳点燃云彩的样子。
一颗火球缓缓坠向地平线,天角的余边中还浮着薄薄的层云。它们在余烬中变成了鲜红的翅膀,因风拂过而微微颤动。天国之门在这魔幻的时候洞开,带着桂冠的天使降临人间。他们欢呼雀跃,稚嫩的脸庞因神圣而无限纯洁。而我在这孤独之中,竟感到无穷的永恒,好像无数的年华从身边逝去,无数的人类轮回变更交替,我亦也将永生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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