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倒了……
作者/ 青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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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14岁的时候,爷爷被扣上“富农”的帽子,九口之家的糊口余食全部被没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读书的机会,凭着一股耿直的狠劲儿扛起家庭的担子,挣工分、做面条、放鸭子、学屠宰,靠勤劳的双手发家立业。25岁那年,他孤注一掷,用一万两千斤谷种换来那个我们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家。
虽没读过多少书,但父亲却是一个非常有魄力且具智慧的人,族人大小事都会请他操持,左邻右舍也时常请他出主意,而在我们姐弟四人心中,父亲是座永远不倒的大山。
在我的心里,父亲高大威猛,坚强刚毅的形象是不会倒的,父亲是大山,他用那宽阔的身躯肩负起家庭的重任,父亲是大海,有容乃大,方能海纳百川,父亲是蓝天,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广阔的天空。
可就在4月16日,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重病住院。太了解我的父母了,如果不是因为病情太过严重,母亲是绝不会给工作中的我打电话的。清理住院用品时,我的双手一直在发抖,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内心滋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在医院见到父亲时,眼泪彻底决堤了,我那宛如大山的父亲啊,脸色铁青,气息微弱地躺在病床上,知道我来了,挣扎着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母亲在一边偷抹眼泪。
父亲是凌晨3点陡然中风被送到医院的,当时并不严重,因为被追问子女的情况,他觉得医生的语气像是要他交代后事,所以气血上涌,与医生发生了争执,也因此加重了病情,转到县里时,已是我看到的这副模样。
直到这时,我才仔细地端详着父亲,紧锁的眉头写满了忧愁,耳边零散的头发已悉数变白,原来我们那宛如神祇的父亲已经偷偷变老了。
2
父亲的头上有好几处黯黑的印记,是多年前两场严重的车祸留下的,一次是去安徽做生意,大巴翻车,被车里的火盆烫伤的;一次是去湖南买芦苇回来盖大棚,货车侧翻到田里磕伤的;前一次他因同情车主,放弃赔偿而连夜租车回来;后一次他一个人带着伤将几十捆芦苇,一捆一捆地背上车。
帮忙给父亲翻身擦洗的时候,他的后背也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有小时候皮肤不好乱抓留下的印子,也有到处磕磕跘跘留下的青紫;腰椎的后遗症,是有一次挖土机在山上修路,他去检查路段,一脚踩空从山崖上摔下来造成的。当时他还是忍着剧痛,直到睡了一天实在痛得受不了,才去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尾椎骨裂,医生都惊讶他能扛那么久。那些在别人眼中难看的印记,在我的眼里,一直是父亲正义、勇敢、与坚毅的勋章。
可就是这样的父亲,却不愿意接受他突然倒下的事实,他用尽全身力气,憋红着脸却说不出一句话,右半边从脸到脚没有一处知觉,沉重的无力感让他冒出一句“要是瘫了就一头撞死”那样让我听听就心惊胆战的话来。因为脑部缺氧,住院的前三天,父亲都是昏睡的状态,因为病痛折磨,他又睡得很浅,轻微的声响就能醒来。
父亲不愿我看到他的窘迫,几个人扶着他去卫生间时,他总会责令我离开,也因如此我才会与远在深圳的弟弟联系,两人一起编了一个“因为想回武汉工作发展,所以正好辞职回来”的谎话,在得知弟弟要回来的当晚,父亲不顾阻拦地拔掉氧气管,一直坐在病床上等着,我们都知道他是想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儿子,不让他担心。弟弟比我想象的要冷静得多,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收回外债筹钱,只为确保家里不会再有医疗费用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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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一病,一下子回到了3岁孩童的状态,因为大脑部分神经坏死,他得重新学习说话、吃饭、走路……也是在这时,我才发现,站在父亲身旁的是更加坚毅的母亲。母亲脾气向来不好,可父亲住院后,她却异常耐心且温柔,每次喂给父亲吃什么东西,总是小心询问“我们吃点这个好不好?”水总要自己先喝一口试试温度,因为右侧偏瘫,父亲右半边肢体完全失去运动功能,处于麻木的状态。医生嘱咐要经常给他按摩,以免肢体变得僵硬。所以每天夜里母亲都会醒来五、六次,给父亲按摩手臂和活动腿脚,也因此,母亲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天嘴唇总是青紫的。我们说轮流换班,让母亲休息一下,她却怎么都不肯妥协,只因为医生说第一个星期属于观察期,病情有可能继续恶化,所以母亲丝毫不敢大意,凡事都要亲力亲为。
因为母亲无微不至的照料,父亲很快进入稳定的治疗期,一个星期后听说可以下床活动,他特别兴奋。随后他又沮丧地发现,在没有人搀扶的前提下,他根本没法站立,更别说走动了。所以,被无力感笼罩的父亲脾气显得很暴躁,有一次他因为嫌隔壁床的病人太吵,而与人发生口角,正常的血压一下子飙到了一百六十,事后他也反省了自己的言行,也才真正地意识到:对别人发脾气,会第一时间反映在自己的身体上。
很多住院病人的家属在交流时,都会说脾气大、性子强是中风病人的共同点,父亲虽然脾气暴躁,却从未对家人使用过暴力。有时会与外人发生言语冲突,也只是因为“我就看不惯他们欺负老实人”。
记得小时候,有一个流浪汉来我家乞讨,正好看到父亲在抽烟,便想讨一根,父亲把他训了一顿,说他不该好吃懒做,好手好脚就该自食其力,弄得乞讨者无地自容,满脸羞愧地离开,看着他凄凉远去的背影,父亲又叹了口气:“你看几造孽喔,还抽烟,来,拿着送过去。”于是又拿出一包没拆的香烟让我追着送过去。关于父亲“刀子嘴豆腐心”的事情不胜枚举,母亲总说他好心做事还把人得罪个干净。很多时候,我倒觉得父亲更像是小说中有一份“侠义心肠”的“绿林好汉”。
父亲和病友闲聊的时候会说“年轻时就光顾着死做,怕搞不住一屋人的嘴巴,怕伢儿们没得书读,等条件好点了吧,说想歇口气,病又来了。”这不仅仅是父亲一个人的写照,住院的叔叔、伯伯们都是同为家庭与子女牺牲的一类人,他们年纪轻轻被迫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担起了养家糊口的责任,时代未曾优待,生活也未曾青睐,就那样一个普通人,却是一个家庭的脊梁。
因为好强,父亲一再强调他住院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很多亲朋好友都是住院后一个星期才陆续过来看望父亲的。父亲住院的几天,我心急如焚,却顺着他的意思,不告诉妹妹们。晚上看到妹妹的朋友圈更新的是和别人吃饭庆祝的场面,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父亲住院后,我第一时间休了年假,负责一日三餐。因为半边脸是麻木的,加上嘴有些歪斜,父亲只能吃些简单的流食和松软的食物,所以我每顿变换着煮各种粥、然后在网上搜索适合中风病人的餐谱,尽量保证每天的菜色不重样。因为了解父母亲的口味,所以饭菜也比较合他们的胃口,也是在这时,从心底对母亲从小在做饭上对我的严苛表示感谢。也只有当父母急切需要我们时,才会发现,我们所能做的,真的是少得可怜。
弟弟承担起了父亲的心理疏导加康复教练的责任,给父亲洗澡和入厕时,他总会调侃、逗乐父亲,这个时候卫生间里总会传来父亲往日爽朗的笑声。一个星期后,父亲已经能说些简单的语句了,好友来看他时,他还能随意地自嘲起病情,病房里我们这一床总是围满了人。
打开父亲的手机,一个星期,未接电话有50多个,短信有80多条,都是好几天没见到父亲的面儿而电话询问的;当父亲刚能说上两句简单的话时,第一件事就是担心生病前姑姑提到的家事没有处理好;奶奶打过几次电话,问父亲怎么好多天没回家(一般每隔两三天他都会走回老屋看看),然后母亲推拖说父亲外出有事儿。奶奶不信,最后一直坚持让父亲通话,父亲努力调整状态,接电话时只是回应一些“好”、“嗯”之类的简单词语,但一激动语速快了些,就被奶奶听出了异样,非得要78岁的爷爷亲自来县里看看。为此,我和弟弟还特意连夜赶回去劝说。爷爷最近一直头晕,血压又上升了,是绝对不能让他坐车来回颠簸的。而当父亲转到中医院康复楼时,爷爷还是从宣化坐班车来了,一个星期便来了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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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康复前期要扎针、输液各种检查折腾,父亲爆瘦了十斤。每次在走廊练习的时候,一些不认识的病友都会跑过来鼓励父亲,热心的家属也会告诉我们要注意哪些。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爷子,走到父亲面前说“小伙子,好好练,不要愁眉苦脸。你看我,脑出血、肝硬化、肾结石,一身的病,从头到脚都动过刀子,医生直接让我回去等死,我还不是没放弃,到处找医生,喝中药,多活了这么多年,活下来的就是赚到的。”父亲那天和我们一样受到了触动,之后精神状也态越来越好。
没过多久,他也会去劝说其他的病友,会教给他们觉得有效的方法。父亲住院时间比较长,病友换了几批,好几个都跟他一样是个暴脾气。但在病房这样特殊的地方,我才见识到了不同的人生。
隔壁床的阿姨,再次住院时,已经完全丧失话语能力了,除长期偏瘫外,还患有严重的糖尿病,她的儿子,从住院后一直坐在病床旁,玩手机、嗑瓜子、吃零食,吊儿郎当的模样,对自己的母亲显得很冷漠,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差。后来看到他对别的病友很热心并且也很有礼貌,才对他有所改观。熟悉之后,他便开始说起家里的事情:他的母亲已经躺在床上6年多了,以前还能勉强说些话,走走路,但后来他的父亲太过于心疼她,总随着她的性子,让她随意吃,随性锻炼,慢慢的路也不会走了,还检查出了糖尿病。住院前,被饿了三天,才肯吃下一碗米饭。每天大小便都在床上,不舒服也只能靠“啊、啊、啊”来向儿子发出信号。
父亲所有的病友中,我最心疼的是罗叔叔。他个头不大,五官集中,像貌也不出众。却非常努力,你很少看到他坐下来歇息,站着的时候,也会刻意活动手指;吃饭的时候,他会靠在窗台上,用麻木的手臂抵住饭碗,一口一口用勺子舀着吃;为防止手指变形,哪怕是睡觉的时候,他也会用生硬的夹板夹住5根手指,凌晨再取下来,他从不当自己是病人,时常笑着和病友们打招呼,然后鼓励他们。
我一直觉得他就是那种天生充满正能量的人。之后父亲告诉我,罗叔叔在新院区请了一个护工,而他的妻子得了糖尿病正在老院区住院,他努力康复,最大的动力是想早点去照顾妻子。两个病人对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为减轻负担,节省一点生活费,他会少做一些指定的项目,打一些便宜的饭菜,为此,每次父母亲都会邀请他一起吃饭。可就是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聊家常提起自己的孩子时“老章啊,你不晓得,我的伢儿半夜看到我的手能动了,激动地喊我,喜得眼泪就掉下来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而同样的场景,我在医院里不只看过一次,都是一家之主,性格刚强的男子汉,在想到远在外地工作的孩子时,都会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流下泪来,也许只有在他们脆弱的时候,内心最柔软的情感才会决堤吧。
正常工作后,单位一些领导和同事关心地询问了父亲的近况,然后彼此回归日常,各顾各的工作。在他们眼中,我仍旧是平时那个老实,一本正经工作的小章,却不明白,我已经历过觉得天塌下来的大事。父亲总会开玩笑说,他这次一病把我吓得最厉害。也确实,送饭的那一个星期,我几乎没有睡好,不知是不是太过疲惫,一个星期流了四、五次鼻血,瘦了四斤,看到家人担忧的眼神和紧张的动作,突然理解了陈先生曾不止一次说过的话“你再如何努力工作,不注意身体,在一个单位里也是可有可无,可是你却是我这个小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如果你进过医院,你最重要的亲人遭遇不测,你觉得天快要塌下来了,可在那些医生、护士的眼里,哪怕是一个生命的消亡,也只是稀松平常。痛苦、恐惧、无助所攻陷的,是你即将坍塌的一片天。
写下这些字之前,我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几十年从未进过医院的父亲会突然倒下的。现在去医院关注父亲的治疗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希望他能够尽快地康复,余生能够再少一些疼痛。
守护好自己的父母吧,哪怕身在远方,也要常关注一下老人的健康,他们已不再是记忆中的钢筋铁骨,在某个你不知道的时刻里,只是提起你名字,他们就能悄然落泪。
唯愿天下善良的、勤劳的、美好的父母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不要再有什么“突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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