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F】
夏至过后,连续下了几场雨。水光氤氲,像一抹轻烟,把虞山晕染成一幅墨迹淋漓的山水长卷。
竹林喧响,泉流淙淙,破龙涧自林间奔流而下,湍急如瀑,到兴福寺门前却逐渐平缓,伸展成一面面侧耳倾听的小小落叶湖,水面澄澈,时光安然。一枚松针从半空降落,嗒的一声坠入水中,仿佛由此领受了由静入寂的法旨。
二十多年前,两个花样年华的女学生,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入城。面对陌生的城市,她们无所适从,而远处的山林和松涛似乎是一种召唤,俩人从海量的三角函数里逃出来,感到无比快乐。
在山上疯玩了一天,摸摸口袋,却一文不名。日暮途穷,在虞山北麓的兴福寺前,两个走投无路的人交换了一下眼光,决定到里面去碰碰运气。
运气还算不错,山僧不忍拒绝两个小姑娘的恳求,将她们引入寺内。
在佛教协会的办公室,一位学者模样的先生接待了她们。那先生一袭葛衫,脸色淡然,言辞显得十分谦和。他不仅端来了菜包和茶水,还仔细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说她们是跷课的学生后,神情似乎变得有些严肃,但自始至终,没有责备和说教,只是循循善诱。他的声音像风琴一样低沉,如微风拂过青草地。
这一幕,恍如昨天。那两个女孩,其中之一,就是我。人生如弦,任由尘世拨弄,时光如箭,只管忽忽向前,二十几载春秋弹指即过。站在兴福寺山门前,一些深刻又模糊的感觉,碎片似的,若断若续,明月般从我心底升起。
这一段缘,在我的人生中嵌入了诸多不可或缺的元素。红尘熙攘,俗事牵绊,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我总会去空心潭静坐半天,和尚们敲钟念佛,唱诵的声音透过花木传送,令我的内心渐趋安宁。
佛法讲究因缘,任何事物都是有缘起的,或许这就是我为何特别喜欢亲近佛寺的缘由。尤其是下雨天,停驻在寺路街尽头浓荫遮盖的经幢下,透过重重雨帘,虽然只隔着一条小石桥,我却依然感觉对面是另外一个世界。这是灵魂的栖息地,也是尘世的避难所,是华光泽被,能度一切苦厄之地,而我也因此忘却了对软红万丈的热爱。
进入寺庙,脚步须放轻。西门上书“般若”二字,东门曰“菩提”,意思当是,一旦拥有了认清一切事物本质的辨识智慧,就能大彻大悟,明心见性,最后证得光明的自性,到达无上菩提。
道理深刻又自然,然而上下五千年,能达照者有几人?这么一想,立刻变得谦卑从容,脚步也放轻了。人一旦谦卑,就会变得柔软慈悲,心地光明,一眼望去,人世间处处皆是净土。
古人的智慧中有一个极大的贡献,乃是书籍的发明。从甲骨,青铜,竹简,到帛书,纸书,乃至如今的电子版书。它使人类沿袭了古人的智慧,变得事半功倍,也使人类在故纸堆里了解历史更迭,变得谦虚。很多人不看书,实在是一大损失。
就我所知,虞山脚下,看书最好的地方莫过于兴福寺内法界学院的图书馆。看书人独爱清静,如果加上环境优雅,就更加令人喜慰。馆内藏书颇巨,卷帙浩繁,概以佛学典籍为主,其中有持松法师从日本带回的正版《大正藏》,还珍藏着月霞、应慈、常惺几位大法师教学备案的珍贵手稿及文件。
摊一本书坐在窗前,顿觉气定神闲,万物不萦于怀。格子窗外,绿植如盖,花香徐来,梵音萦绕其间,使人不由得想起常建那句著名的唐诗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当年,常建一定在兴福寺流连过一段时间,那时兴福寺也被称为“破山寺”。从“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至“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再至“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这样静极而灵悟的诗句,以及卓然出尘的心境,绝不是一个行色匆匆的旅行者能够一挥而就的。
从曦光微露的清早,到万籁俱寂的夜晚;从呱呱落地,初见光明,及至万事了然于胸,不空而空,已然老之将至,就仿佛他在这里度过了长长的一生。
这个仕宦路上不太得意的人,经常过的是漫游生活,如同孤云一样热爱自由,穿花拂柳,只愿在山水间吟诗放歌,完全洞悉了人世的险恶与阴谋。
辞官归隐前夕,常建去老友王昌龄隐居的石门山探望,却不料斯人已仕,空余隐庐寂寂,花影匝地。他在王昌龄的茅庐里住了一宿,第二天长叹一声,飘然离去,留下了一首在历史上和《题破山寺后禅院》同样有名的唐诗:
《宿王昌龄隐居》
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他去石门山是寻找知音的,然而踏上归隐地鄂渚西山时,背影是孤单清冷的。历史上虽然没有王昌龄曾和常建同游破山寺的记载,不过据两人的交友情况看,有这种可能。
常建曾任盱眙尉,淮安离虞山并不太远,王昌龄作为同榜进士,探一探同班好友亦属情理之事,随后两人结伴同游也未可知。
不过王昌龄最终并未退隐,并未退隐的王昌龄此后辗转仕途,为生民奔波,宦海沉浮,历尽甘苦。他是把归隐作为再一次起飞的炼心之所,从淡泊处觅得人生三昧。
从出世到入世,从利禄功名,行色匆匆,到沉潜以柔,莳药东篱,在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归隐的桃花源,西山就是他的桃花源,因为常建成全了老友在尘世里的梦,完满了他不可能的品格人生。
如果把常建比作唐代的隐士,那么王昌龄的一生无疑更符合现代人生,他圆融的理事风格更像一个智者,而他对生命的感悟则像一个有所挂牵又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的人。
唐代以来,华严宗成为汉传佛教的主流宗派之一,这部通晓了人世间一切智慧的大乘经典,以其独特的哲学思想“理事圆融”、“内具圣德”影响了从古至今的一大批人。
常建和王昌龄只是其中的一小股清流,其中不乏有大咖级人物,如理学的奠基者朱氏与程氏,心学鼻祖王阳明,乃至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谭嗣同,均深受华严宗思想的启发和影响。
最值得玩味的是,在梁启超所谓的“新学家”群体中,无论是倾向民主革命的巨擘章太炎,还是倾向维新立宪的康有为,都不约而同地对华严学深造有得,尽管彼此之间存在一些思想差异,但他们在各自的思想体系中均重视对华严学的吸纳,这恐怕绝非偶然现象。
身处家国存亡之际,“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主义情怀皆不可掩,而这,正是他们投契于《华严经》中开阐的大乘菩萨道精神。
在佛教界有这么一句话,“不学华严不知佛家富贵”,这里的“富贵”不是指多有钱的富贵,是涵容一切的意思。
兴福寺作为华严本山在江南名刹中独树一帜,月霞尊者居功至伟。1913年,月霞尊者、应慈法师等在上海哈同花园开设“华严大学”,弘扬圆顿经教,信守僧伽丛林教育之风范,成为近代史上第一所新式体制学修并重的佛教大学。1917年夏天,月霞尊者任兴福寺住持。因世事之流转,华严大学也辗转迁至虞山兴福寺内,易名为法界学院。
法界学院在2015年开设居士学佛班,我有幸忝列其末。使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其中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之一,正是二十多年前给我们谆谆教诲的儒雅学者。
我不禁暗暗感叹机缘之巧合,谁能想到呢,时隔多年,我还能像青葱年少时一样,接受来自同一个人佛法的熏陶——少年时教育我如何好好学习,中年时教导我如何好好做人。
既然生而为人,就该好好做人。无论佛法如何高深,均不离世间之法,佛法也就是活法。
每个人的存在都不是偶然的,于百千万劫之中得人之身,复在浮生万象之间得闻清音,受佛、法、僧三宝泽被,是有诸多殊胜的因缘在里头。一个人一生中遇见的人或事,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正如星云大师所言,宇宙万物都是由众缘和合而成,人与人之间,都离不开“共生”关系,都离不开“缘起”法则,对于别人给予我们的好因好缘,我们也要还之于善因善缘,这就是“同体共生”的关系。
世界乃是“同体共生”的大家庭,一损则俱损,一荣则俱荣。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也是如来大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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