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宁
父亲总是说现在人情淡了,乡里乡亲的,哪家有啥事也只知道各顾各,一点儿也没以前相互帮衬的亲厚。
今年端午节一到,我就赶回老家,想着正是农忙,回去可以帮叔伯弟兄们干些活。回去才发现,小麦早已收割晾晒完毕,连麦茬地都打上水,栽上秧了。
像是被朋友爽约,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转了一圈回来,心有不甘,明知故问,都收完了?
早收完了。父亲指指门角的半袋麦子,我捡的都收拾干净了。
今年怎么收的这么早?
哪是收的早?父亲笑,说,是收的快。只两天,坡里就一根站着的麦子都看不见了。
大型收割机,小地亩子,都不够收割机跑一趟。有些熟个差不多就割了,都等着收拾完赶紧走呢。
可我记得,夏收是要十天半个月才能结束的。遇上下雨,秧苗一直到农历六月还有没插下田去的。
以往夏收的场景,我是再熟悉不过的。
打场打谷场虽是家家早就平整碾压得赛过现在的高速公路那样平坦,却总有一家两家麦子早熟几天。自然是镰刀割了,架子车拉到谷场上,套上牛,拉上磙,吱吱呀呀,一圈一圈,慢悠悠地碾。
不断地有人来场上,踢开麦秸,抓一把麦子,左右手来回倒,撮起嘴吹掉麦芒麦草,攒起眉看那麦粒的颜色个头,末了撂几粒进嘴里,绷紧了腮帮子嚼,看麦子的面色如何。
打场的牵着牛绳,也不耽误说上几句,交流一下对今年麦子收成的看法,各个地块的长势,下季安种的打算。
牛拖着石磙,慢慢悠悠,人心也不急躁,却是充满期待的,毕竟又是一年的丰收在望。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收了麦子,都多少有些着落了。
第一场麦子还没扬干净,所有谷场上都已经没了下脚的空地儿了。到处都是拉回来的麦秧子,摊好等着打的,来不及打垛成垛的,麦秧子连着麦秧子,人走路,拉车,都直接踏着麦秧子,反正是要碾压的。
这时候牛拉磙显得太慢。村里的几台手扶拖拉机,早就被预定好了。拖拉机手就按找上门来的顺序,一一记下,这个绝不能按亲疏远近,一律先来后到。
碾压了一场还要把麦草挑起,抖落夹在里面的麦粒,也把贴地的麦穗翻到上面来,这叫翻场。
拖拉机手碾完上家碾下家,大半个村庄的碾完第一遍,早先的也已经翻好场,又要接着碾压第二遍了。
整个谷场上一片金黄。金黄的麦秸铺天盖地,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天边,就连收割后的麦田,麦茬也是金色的。空中扬起的碎麦草碎屑也是金黄的。
太阳却白的刺眼,泼向大地的,是燃烧着的烈焰。麦草是烫的,土地是烫的,衣服没被汗湿的地方,倒有些发烫了。
汗早已不管不顾,你根本别想擦干净,劳动中的人们早就知道,再大的毛巾也是徒劳。再说,谷场上的活,应付不得,手脚不得半刻清闲。对于源源不断的事物,人们总是有足够的宽容任由自生自灭。
也不觉得口渴,也觉察不到饥饿,满眼的金黄,一身的汗湿了干,干了又湿,人人脸上都让汗水冲出沟壑来。像是置身天地般大小的熔炉里,只觉得嗓子有丝甜味,也不去管它,满心里都是快些干,快些干!
手扶拖拉机手按事先邀约的先后顺序,从一家摊好的麦秧子上开过去,去隔了几家谷场的另一家碾压。经过的人家有心急的,趁机拦住自己家谷场上正行走的拖拉机,硬是要碾压一遍才放行。
拖拉机手缠绕不过,机子又不熄火,也就突突突地碾压起来。旁边很快就发现乱了顺序,后边的和前边的人家都不愿意,围着这家的谷场开始声讨议论起来。
这家人家一定要出来散烟道歉,陪着笑脸也是高兴的。毕竟抢收,抢的就是时间,收到家里才算丰收。
烟自然不点着,接来夹在耳朵上,并不生气,只是赶辈份的不免要儿啊妈的骂几句,嘻嘻哈哈地开几句玩笑解解被耽误的气恼。
嘴里这么骂,机子碾压好开到下一家时,原先围拢来的劳力们捞起身边的三股叉,七手八脚地帮这家把麦草翻了抖了。耳朵上夹着人家的烟,怎么就好意思看着人家的活来了袖着手走开呢?
这种破坏打场顺序的事情,遇上促狭鬼也难免不争吵斗气,甚至于动手推搡撕扯的。也别担心,五六月的天说变就变,雨又急又暴,让谷场上的人们没有那多时间生闲气闹别扭。
乡亲们的眼里,粮食都是汗水浇出来的,暴雨中抢场,是不分彼此,而是分先后的。先抢摊在地上的整干净的粮食,然后是袋子里装的,再是秧子上长的。
大家心里都明白,暴雨来了,谁家的人手都不够,哪怕只抢摊在地上晾晒的麦子。所以,就算是有磕碰的两家,抢场时也不管谁家,只看场上哪些该是最先抢收的。
我就不只一次看到刚吵过架的两家,一场抢场下来,和好如初了。乡亲们从来不跟粮食生气,这时候乡亲们抢的是汗水换来的粮食,斗的是无情的风雨。
扬场谷场上最后的几场,总是村子里劳力最弱的人家。男人生病,或是遭遇更大的不幸,一家的壮劳力欠缺了,哪怕一家人憋足了劲儿赶,还是落下了。
乡亲们扛了锹,肩了锄,手里总是拿着农具,像是顺道,像是无意,走过那家人的谷场,丢了锹,放了锄,撩起地上的叉或木铣,翻场,扬场。
谷场上的活总是干不完,只要有粮食在。锄地是假,扛锹也是由头。主要是怕自己帮的太明显,让乡亲感受到自己家境败落的凄惶。
各家多少都有过艰难,乡亲们的淳朴里,多是以己心度人心的体贴。
到了田净场光,该是孩子们上场了。扬场时扫下的没有碾净的麦穗,多半是干瘪的,孩子们收拾起来,加上自己在麦田里捡拾的,伙到一块,推磙碾了,学着大人趁着风往空中乱扔,半天也能灌了半袋子马马虎虎的麦子。
村头拿麦子换西瓜的吆喝响起,坐在门台上的父亲,抽着旱烟,等待孩子抱回一个碧绿滚圆的西瓜来。
记得有一年我们家谷场边上的那棵桑树被蹭掉一大块皮,一圈都已经长出新的青皮来,微微隆起,只是中间没能长出树皮的地方,白森森的。应该是拖拉机碾场时擦的,我总担心它死掉,当时那么忙乱,居然没一个人发觉。
原本想着回来时帮助亲人们干些农活,没能帮一把,走时后备箱里却塞满了瓜果,粽子,新打下来的面粉,还有抽水插秧逮的鱼。
我自然是不愿意收下,至少我不愿意收下这么多。亲人们自然是不愿意再拿回去,我们就那样推来让去,扯出一身的汗来,伴随着温暖和感动。一股温情在推让拉扯中如泉水在每个人的心头喷涌,是那样的有力量。
回来的路上,我想起父亲感慨的话。他那个年代里,人们劳作时必须协同合作,才能抵抗暴雨灾难,保护收到家门口的粮食不被雨水冲走。在协同合作的劳动中,自然地建立了情谊,淳朴、纯净得让人永远怀念。
这种情感是在抵抗暴雨,抢夺劳动果实中被迫建立的。当我们家家有了拖拉机,更多的人家有了大型收割机,原来的那种协同劳作自然地土崩瓦解,而这种协同劳作中建立的情感,随即就像风中的烟雾,淡得似乎没有了一样。
回到家来,女儿看到从车上提下来的那多东西,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对我说,你这夏收可真的算是丰收了!我心想,这趟回去夏收,收获的又何止这些呢?父亲的内心,也该是快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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