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味清意，终道于心

释味清意，终道于心

01【笃味镇】

笃味镇四面环山，山峰高耸入云。镇上的人从来不出去，外头的人也没见过进来。

平日里的镇子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块集市都没什么两样，小贩街头吆喝叫卖，跑堂店前招徕过往。要说不同，可能是笃味镇上的人很喜欢吃。

有人说民以食为天，这也没什么稀奇。可是当人们平时谈生意变成互相品尝一下货物，偶遇打招呼夸张到点评随身携带的拿手点心，甚至每年都要举办笃味大赛直接决定镇民社会地位的时候，不管稀不稀奇，起码舌头成了至关重要的东西。

笃味镇上的某些规矩奇怪得让人无法理解，就拿上面提到的大赛为例，长达一个月的比赛要求镇上公民必须参加，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无一例外成为最后排名中的一员，而名次将直接决定他们接下来一年的地位和财富。

榜首有权靠其他人的税收生活，而税收则是按比例由多到少从下至上收取。换句话讲，在笃味大赛中没有拿到好的名次，就活该做最苦的活赋最重的税。

笃味镇上所有人都是这样生活，除了两种人，僧人和囚徒，因为他们连公民都算不上。

02【释意】

没有小孩子愿意跟释意一起玩，因为他是被僧人养大的。

小崽子们甚至说他爹就是那个没有舌头表情木讷的中年僧人，还说僧人年轻时无心修行遍尝女色结尽仇家，气得师傅拔掉了他的舌头，为躲仇才跑到镇上西北角荒废已久的破庙，孤灯余生。

僧人重新归置了破庙，并给它取名静安。小崽子们又嘲笑，说的话不似孩子的语气，静什么安，净没安好心吧！

释意当即恼了火，跟他们没吵上两句就扭打在一起。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儿可远不止四手。释意努力睁着肿胀眯起的眼睛，拖着青得发黑的腿回了庙里。

僧人总是拍拍他的头，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他的名字，释意，释意。

释意问过僧人自己的来历。僧人写道，十几年前笃味大赛结束的第二天早上，他清扫庙前银杏树时发现饿得没气力哭喊的奶娃娃，破布拼成的襁褓将将裹住整个身子，半张纸条漏在外面，上书四字“世道艰难”。

他养下了这孩子，取名释意。

至于那些传言，也不算胡说。僧人年轻的时候是有舌头的，而且舌头很灵，那个时候他也不是僧人。每年笃味大赛前几名中一定会有他的名字，所以年轻的生活自是富余得意，赌坊烟花柳巷自然成了最好的销金窝。他也确实是为躲人逃到这里，不过不是仇人。

释意被学堂拒之门外，只能时不时趴在篱笆外偷偷跟着识几个字，所以僧人也不知道释意看懂了多少，或许这些本就不为释意看懂。但释意知道，僧人是个有故事的人。

释意见过僧人经常捧着一卷竹简发呆，有那么两次，释意好奇的目光被僧人发现了，僧人马上偏过身，将竹简遮掩起来。

终于有一天，僧人去了集市，释意趁机从僧人枕头里偷出了竹简，其实那并不是竹简，而是用竹片绑成的圆筒。圆筒里整齐地叠着一张泛黄的纸，笃味镇在正中心的位置，正南安静地画着一片叶子，像干涸得没有生机的舌。弯曲回旋的线连接镇子和干叶，看起来就像一幅地图，而叶子所在就是镇南山峰另一面的终道谷。

03【味清叶】

味清叶只是一片树叶，但仔细看会发现，它的外形酷似人的舌头。

味清叶长在笃味镇南面山峰以南的终道谷里，北面山峰陡峭难行，南面谷壁平滑无物，任何人想从笃味镇翻过峰顶摘到味清叶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是总有人比想象得更勇敢和坚定，他们说，只要能让他们的舌头变成世界上最灵敏的舌头，让他们能尝到别人尝不出的味道，什么后果都不算后果。

味清叶会跟赶过来的每一个人仔细讲一遍，一旦他们把自己的一个分身放到舌头下，他们就可以尝到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味道，除了有形的，还包括无形的。

是的，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不同的味道，包括平时毫无生气的桌椅板凳，甚至是呼吸的空气。但若是有一天，他们厌倦了，不再想尝试任何一种味道了，他们拿出味清叶的分身，一同拿掉的，将会是他们的舌头。

可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说，谁会蠢到拿掉它！

今天，味清叶又把同样的话重述给眼前这个孩子，他远比它想象的要坚强执着。味清叶没说的是，它知道这是一个劫，是僧人的，也是释意的。

味清叶在等待释意最后的决定，释意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味清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要知道，当你尝到越多的味道，你越会迷失自我，以致无法表达。”

释意不明白，这跟表达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哑巴。释意问，以前摘过叶子的人都变成哑巴了？味清叶回答，他们，差不多都死了。

释意最终还是缓缓地朝叶子伸出了手。他想让僧人过的好一点，他想通过味道找到妈妈，他想改变。

04【终道】

释意终于回到了破庙，僧人刻的静安木牌在庙前挂着，味道尝起来莫名的荒凉。

是的，他能尝到任何事物的味道了，就像所有东西都在用另一种方式在同他交谈，但他什么都没对僧人说。

释意参加了笃味大赛并意料之中地拿了第一。镇上的人心里交杂着怀疑和讶异，只有僧人依旧平静，但那偶尔传出的一声叹息透露着他仿佛知道什么，又或是早有预料。

镇上的人开始对释意笑，笑得人心里发慌。他们成了释意的朋友，并以此为荣。他们仗着释意的地位恃强凌弱，没有人认为这样不对。

虽然释意在极力隐瞒自己超乎常人的能力，但消息永远神奇得无缝不钻，有人拿着告发释意秘密的条件来威胁他，逼迫释意尝出东家货物中秘而不宣的配方，拉着释意出入各种赌坊牌九之所，靠味道的差异来赢得各种赌局。

释意越来越言不由衷，看不清自己。他有些倦了，他好像有点懂味清叶了，也有点懂僧人了，他回了静安庙。

他跟僧人从头到尾地讲述着整件事情，并且问僧人，当初你就是因此失了舌头吧？

释意猜得不错，僧人的确因此失了舌头，但他没猜到的是，味清叶就是僧人的舌头。

当年的僧人尽管有心掩藏自己的能力，不在笃味大赛上年年都拔头筹，但总有人能猜到蛛丝马迹。

经过几个漫长的年月，他逐渐看透了那些人嘴里的友谊，尝遍了世人所谓的人心，他只想逃离，可是那些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他们使尽了歹毒的方法对僧人穷追不舍，最后将僧人逼到笃味镇南面的山峰。僧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过山顶，跌落在终道谷中。

僧人醒过来的时候，云霞满天。就是那时，他决定舍弃他的舌头，舍弃外人眼中无尽的荣华，抛掉万物的喧闹，无视旁人的嘲笑讥讽，我自静安，终道于心。

终道谷中僧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味清叶落地生花。

释意看着漫天的云霞，张嘴拿出了味清叶。

僧人去了，静安庙却多了很多个父母舍弃的小娃娃。

释意把半生的故事写在纸上，纸里的孩子一个个走出了笃味镇，他们牢牢记得释意的话，终道于心。

可幸的是，他们都不是哑巴。

释味清意，终道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