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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魚人
“啪”,一巴掌盖在左脸颊上,好像切辣椒的手没洗直接摸了脸。
莲扬起右胳膊,还没靠近苕的身体,就被她用左手攥紧了,用力挣脱得生疼,却动不得,僵持着,左脸更烧了。
“有完没完?还欺负小孩?”祥一把夺下苕的左手,“是你弟弟不对。”
“快点带你弟弟回家。”他侧过身来,看着莲左脸上凸起的五个指印,仿佛是他打下的。
莲这一年夏天刚好上完五年级,祥和苕都是和表姐蓓同龄,大她五岁。苕论辈分,比莲小一辈,而祥是莲没有血亲的哥哥,在村子里,莲这样的哥哥有六七个,她也曾暗自纳罕过,怎么婶娘们都在那一年生娃,还都是哥哥。
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羞耻,也许只是左脸上那股火烧的闷疼,让她的白衫都湿透了。领着弟弟回奶奶家,刚进天井,奶奶淘完米,端水出来浇花,正面迎上,就看到了那凸起的五条棱子。
“谁打的?”小花园子里的栀子花喝了几口淘米水,打了饱嗝,更香了。
“小苕苕。”莲刚在外面还没什么,一见了奶奶,委屈直冲眼窝。
“为的什么,下手这重?”装水的铁盆子碰到铁纱门上,好重的声响。
“她弟弟小龙琛欺负阿顺,我就过去对小龙琛说了几句,没注意,小岧岧就到了我跟前,把她弟推一边。上来就打了——”猛地眼泪划过左脸的时候,比吃辣椒喝热水还火热。
“疯狗乱咬人。旁儿没人拉着她?”
“我想打回来,被她制住了,”莲忽尝到嘴里咸,“嗤”撕了块卫生纸把鼻涕擤擤,继续说,“是祥祥把她弄开了。说了她几句。”
“哀戚,你上哪儿打过她?她娘你还不知道,出了名的夜叉。随他娘,都山汉似的,不好惹乎。”
“谁——谁惹她——她——了,明明是——她先——先动手——的。”小莲子终于说不动,索性出声哭起来。
“她们那家子,谁不躲着。别叫溃了,洗洗脸。”奶奶继续在厨房里备晚饭,小莲子哭够了用剩下的淘米水洗了把脸。
看着镜子里红肿的右脸,莲心里生出一股仇恨。
11岁,生平终于有了要恨的人,竟然,无关爱情。
她恨苕。
恨的滋味是苦中带酸的,因为生恨的人 会盼着自己恨的人倒霉,甚至盼着ta死,从这个世界消失。
莲诅咒这个给了自己唯一一巴掌的苕,连带咒全家。
每天下午六七点傍暮时分,莲经过苕家的胡同口时,总能看到她爸和她妈左右各一边站那儿乘凉。小时候莲把心里的疑问讲给奶奶听过,苕爸那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模样和身高至少175的苕妈的魁梧简直是反差太大,“他们俩怎么会结婚啊?应该交换个性别才能对得起彼此的身材不是?”
“野狗家的 当时是过继给野狗的,都穷,野狗不穷,娶媳妇儿就不会那么困难;野狗家的 不穷,也不会跟了野狗。”
奶奶口才一流得适合讲绕开口令。不知道谁给苕爸起的外号,叫“野狗”,“狗”字用村里话说还得发轻声,入乡随俗,苕妈嫁给他,就成了“野狗家的”。
小莲从心底是看不起苕这家人的。从前自己没恨苕的时候,也听妈妈讲过这家人的丑事——
“野狗什么都不行,干农活儿也不行。野狗家的也不害臊,天天骂街似的,没有不知道的。”
仇恨没有发酵,暂时也不会消失。它在小莲的世界里,如满天星河不太亮的一颗星体,它不会更亮,除非哪天消亡,再过多少亿万光年划过夜空时耀眼最后一回。
物换星移几度秋,小莲已上高中,回家变成半月一次,偶然一次,遇上了,苕爸的葬礼。
说是葬礼实在言重,农村死了人,那会有什么葬礼,年纪过60的,可以请鼓手,用锣、鼓、号、唢呐之类的,将悲伤哀痛以最喧闹的形式,办得风风光光。至于年纪轻的,多半从简,少了以上的家伙什儿,显得消无声息,也更真实些。
苕爸的太真实了,因为他没有葬礼。
苕爸死得冤。
死不瞑目。
这年冬天,苕妈和村里一个闯东北回来的绰号叫“二万”的在一起睡了,并不瞒着苕爸,苕爸羞耻难忍,和她吵。
吵?不用说吵,无论动嘴动粗,苕爸都是自取其辱罢了,小莲都能想象当年自己脸上挨那一巴掌如今会以加倍的羞耻由苕妈甩给苕爸。
苕妈索性带了小儿子龙琛住在二万家,苕那时也考了个三本,在外地上学。于是,家里只剩一个苕爸。
什么叫家徒四壁?苕家就是。
寒冬腊月,农民最闲时节,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节。屋檐上挂满冰棱子,呵气成霜,狗都要添一层皮毛的时节。
苕爸呢,自己不生炉子,不烧火做饭,日日在炕上靠烧酒取暖。那炕便也是和石凳子没两样地冰凉。
在炕上冻死,饿死,醉死的?
不得而知。
总之,最后是死了。
最早知道的不知是哪个邻居,发现死去也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
苕爸死后,苕妈欢喜得 一个月来终于再踏进这个家门,把所有钱用,一并收拾了,这一回终于是心满意足,彻彻底底地搬进二万家。
也有人劝苕妈,“死人的钱不能拿,东西不敢用。”
苕妈是天不怕的,“有二万在,我怕他个死人?和二万睡一晚,比和那个死人好不知多少。”
小莲在那年寒假和弟弟一起从苕家胡同里走过,经过苕家时,停下来。
外面的木门半敞着,连两边墙上的砖头石头也有人拿走了大半,站在大门外就能把整个房子一览无余。所有的窗户玻璃不知道是被人砸的还是被风灌碎的,也是七零八落,看进去是黑洞洞的、幽森森的让皮肤发麻,小莲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走罢”。
后来,过了两年,莲上大学了,放暑假回来。一天中午去茶厂给妈妈送订单本,看到去卖茶的苕妈。
头上裹着网子和绷带,并且,剃了光头。
苕妈整个人,都瘪了的感觉,又黄又黑,怎么看都不对劲。
长辈都把漫长夏天,称作“枯夏”,因夏季一到,农民就容易枯瘦下来。
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才会让莲产生苕妈枯了的错觉。
苕妈走后,小莲子就压低声音问妈妈:
“怎么回事?”
“也是该啊”,妈妈也压低声音,“她和二万,也没管野狗刚死,年后结了婚,不知道为了什么,可能是小龙琛,噢,你不知道,小龙琛现在才初一,天天逃学,二万说要打死他。他妈和二万老吵架,经常打破头,二万又不是野狗,哪会让她捏着。后来,野狗家的 老觉着奶子疼,疼多了,去一查,乳腺癌,”
妈妈顿了顿,喝点水,擦擦汗,皱起眉头,“要不,说做女人麻烦,她这一查出来,就开始吃药,化疗,头发很快就没了,一对奶子也切了。别人都说这是野狗报复,要这俩命的。二万现在也够了,脾气更差了比以前,治这个花钱多啊······”
后面妈妈说什么,小莲就听不到了。
树上的蝉拼了命地嘶哑,好像要把那个夏天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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