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任秋,一个只敢在黑夜出来的胆小鬼,有人叫我夜行者。
明明最是胆小,我却为了钱什么活都敢接,在接到宁远继母要求跟踪宁远,记录其一月的行踪任务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看着远处的挂钟,又转了一圈,74路的公交从我后面呼啸开来,把一些人急甩下来,又张着大口吞下更多的人,然后像个吃饱而消化不了的怪兽,肚皮敞在地上,不情不愿地走了。
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晚风把几片叶子又卷跑了。
一个头发和胡子长在一块的老男人,抱着一个豁口的搪瓷杯,腿缩进了肚子里,他没家可归,他已形同乞丐,从他面前走过的人,只是三岁大的小孩,也是满含着同情,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个背影。
车门打开,进来一个拿着一瓶只喝了一口矿泉水,穿着一身考究西装的男人。
他就是宁远,今年三十二岁,长得比我高了半头,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据我这几天观察得知,他性格温良高傲,因为从小被冷落,十三岁就从家里搬出去独自生活,现在是银行高管,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网球,生活自律,很少超过半夜不归家。
车子发动时,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镜片折射的冷光,我感觉我看到那双隐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往我这看了一眼。
这怎么可能,我可是一只鬼,鬼是没有形体的,只是一片虚空,谁能看得见我,当然宁远的继母除外,她可是只修练了上千年的狐妖,比我厉害多了。
我看着前面一辆打着探照灯,喝醉了酒的汽车,横冲直撞地冲出一条路来,牵着小孩的妈妈不管红绿黄灯,拉着孩子就往马路中间跑。一个商场里像根瓣子一样排着长长的队伍,戴着老花眼镜的奶奶用篮子把一个女孩给推到了一边,自己插在了前面;骑着自行车的学生,你追我赶,谁都在往前涌,是在往家里涌?那是家吗?
又一家店铺拉下了大闸门,又一对情侣在街上大吵大闹,又一次对上公交车上望向夜空的眼睛,无数个黑影包围着我们,无数个黑影等着成为我们。
那被月光、灯光拉长的影子,它是你,它亦是我。
二
车开进车库时,我已经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只鬼,却也会饿也会累,简直比人活得还像个人。
正要如同往常一般,从车里飘下时,就突听到身后淡淡似笑非笑的声音,“好好开门下去,每次飘来飘去的,也不嫌累。”
“你!你是人还是”我吓得一缩头,看到他眼镜上折射的冷光,默默把“妖”字给吞进了肚。我觉得整个鬼生都不好了,先是遇见只要吸人精气的狐妖,现在又遇到个不怕鬼的人,你说你好好做人不好吗,干吗要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想吓鬼吗?
可是,呜呜,“你...你别过来,我...我叫你大爷,大叔,大哥都行,求...求放过。”
“吵死了。”我只看到他两手一张,突然,把我抱了起来!
事先声明一句,我真不是吓得腿软,飘不动路。只是,大哥你说便宜都让你占了,你有必要演得这么过,装出一副我很沉抱不动的样子吗,我只是只鬼,只是一片虚空,就跟口气似的。
四
“奶油意面吃吗?”
“橙汁喝吗?”
我一边塞了一嘴的意面,忙不迭地点头。
宁远将一杯橙汁塞在我手里,自己拿着叉子切着牛排,见我看过去,挑了挑眉,“听说你从那个女人那拿了不少钱,目的是监视我,怎么,那个女人终于想起要对我下手了。”
我呜咽了几声,怕他不信,忙摇头。
“是没拿钱,还是没想杀我?”
宁远皱着眉,拿了一张纸巾嫌弃地擦掉我嘴上的奶油。
“没...都没有。”
“是吗?”
就在我以为他就算不信,钱都已经被我吞了,他能奈我一只鬼如何时,手中的橙汁被人抢走了,连意面也到了他手里。
“交待清楚,错一个字,就一天不许吃饭。”
三
“其实我在变成鬼前,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拉着宁远的袖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宁远一把关了车门,直接按响了面前那座别墅,等老管家过来开门时,竟还能朝我笑了一下,“我信,但是没用,所以你乖乖地跟我一起进去,今天我要是没办法活着从这里出来,你也跟着我一起。”
门打开时,我以为会见到上次那个慈祥的老爷爷,他和我一样也是只鬼,可他是灯烛化的,白天也能显人形。
可我没想到,见到的竟是宁远的继母,还有,她亲呢着挽着的宁远的父亲。
我看到宁远的继母,手指长出黑森森的指甲,偏着头吸宁远父亲的精气,我看向宁远,奇怪的是他却一动不动。
我们四个,一只鬼,一只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宁远的父亲先开了口,可是他还是别开口的好,他一开口嘴里就冒出恶臭的气味来。
我知道,他快死了,只有快死的人,身上才会那股肉体腐败的臭味。
可他还在说话,嘴巴一张一合,要“我们”进去,准确说只是请宁远进去。
四
外面下了几滴雨,宁远坐在沙发上,不知道何时取下了眼镜,他回头看我:“任秋,你知道你从来就没做过人吗?”
我正在被狐妖长长的爪子抓住了脖子,而拼命的挣扎,被他的话惊得一愣,就被那狐妖在脖子上刺了五个洞,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逃出来,又有什么东西进了我的身体,一只冰冷的银箭尽数刺入我的身体,“噗”我侧头吐出一口血,看着对面还没来得及收弓,而闪过一丝惊惶的宁远。
我记得,我曾说过入了人间,前尘往事如烟尽。
可我也记得,我曾跟一只叫青渺的青鸾抱怨,“你实在是太不知情知热了。”
可我没想到,自己不是鬼,而是一朵莲花,受一只青鸾日日灌溉之恩,得以和他一起修成真身,位列仙班。
只是天界无情,人、妖、魔皆有情。
五千年前,我放跑了天胤真人座下的红狐,让她入人间和她的书生相爱。
所以我遭了天遣,被封了神识,变成了只连真身都没有的鬼。
我看着倒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红狐,看着她努力伸出手,握住已经发僵了宁远父亲的手,我看见老管家走过来,直直跪在宁远,不,应该叫他青渺的面前。
眼前一片昏沉,不知道神会不会死,应该会吧。
五
我以为我死了,可我没想到睁开眼时,我却在一片池子里,成了真正的泡莲花。
烟雾缭绕,一捧清水从我头上浇下。
“以后不准再看话本子,就因为你放跑了那只红狐,害我在人间寻了你五千年,结果你竟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还成了只鬼。”
莲花瓣抖了三抖,对不起,我知道这三字有多苍白无力,就跟我那五千年在人间飘荡的人生一样,虚缥地没有一点重量,其实我想跟他说的不是这三个字。
但我口不能言,只能用莲花瓣划水写字,我想问红狐可以入轮回吗,她和他的书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在一起。
我知道的,她当初给我钱,其实不是想对宁远下手,她知道宁远的父亲快死了,她只是怕她带走了宁远的父亲,只剩宁远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所以她希望我能陪着他度过这最难过的一个月。
“不能。”青渺转回头,取过桌上一盏琉璃灯,将灯罩取下,两只灯芯在火里烧得“哔剥”地响,“因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莲花花瓣慢慢合起,透了点粉,青渺回头看了我一眼,捧着那琉璃灯,“我只说一遍,谅儿你要是再记不起来,我就也真要把你给忘了。”
无边的恐惧袭卷了我,比那天刺进的银箭还要痛,可痛的只是心口,我拼命地抖落一身的露水,烟雾散尽,像那千百年来,紧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我记得,我都记得,你说过的,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伴着我。”
“可你在人界那副鬼样子,真丑,我改变主意了。”
“我还没嫌弃你在人间,只是个无能的凡人呢?”
“无能吗?”青渺的眼睛射出道道冷光,我下意识地把头一缩,恨不得再变成莲花去,至少还可以躲到水底,当然要是莲花像鸟有爪子,我一定也会把爪子都收起来:“也不全是,至少你做的菜挺好吃的,你唱的歌也好听,还有你看书时喜欢读出来的样子,也特别...特别好看。”
“那是因为某只鬼,一到晚上听不到故事就睡不着觉。”
我发现,要想说过青渺,一定要比他脸皮厚,反正我是朵莲花,脸红就脸红吧,直接把头往他胳膊里一埋,“那你会给我讲一万年的故事吗?”
他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抱起,我探出半头看着桌上琉璃灯投下的光晕中,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一万年,耳边渺渺天音,渐远渐去。
“给你讲生生世世,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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