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古代读书人的理想,相信人人都能想到这么一句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在这条路上,失意才是常态,于是“隐逸之志”就成了失意文人钟爱的主题。
陶渊明就曾写过《归园田居》组诗来表达自己闲适自然的田园生活,而他本人也成为后人眼中率真可爱的隐士代表。与陶渊明时代相近的一位大文学家也写过一篇赋来记述自己的闲居生活,其赋情韵轻敏,流利俊秀,是公认的赋文上品。可不同于别人的是,这篇赋为他赚来赞誉寥寥无几,更多的是被作为批评他“趋炎附势”的证据。而他本人更在《晋书》中得到了“轻浮急躁,追逐名利”的评价。
他是西晋的潘岳,字安仁,也是那个有“四大美男之首”称号的潘安。史书已对他的一生做出了论断,但其一生是值得我们去细细琢磨的。
“潘岳”之名比起“潘安”,似乎名不见经传。人们夸男性的相貌时,常会说“貌若潘安”,“潘郎”也被用以代指女子爱慕之人。大概人类天生就喜欢美好的事物,而青年时期的潘岳本身就堪称美好的代名词,故而一切与“潘安”相关的词都是好的。
潘岳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其相貌。《世说新语·容止》中提到: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年少的潘安每每出门,总能惹得街上大小年纪的姑娘夫人们注目,她们为了表示对潘岳的喜欢,甚至纷纷往他车上投掷水果,是以有了“掷果盈车”的典故。
除了相貌俊美,潘岳的出身也不低。他生于儒学世家,祖父曾任安平太守。年幼的潘岳随父亲游宦在外,才思得到了很好的浸润,素享“奇童”之赞。而潘岳之才,是捎带着锋芒的,尽露出一角就足够使庸人心生怨妒。
他于弱冠之年入仕,初时在太尉贾充的幕府中任职。入仕不久之后,就逢晋武帝司马炎亲自下田耕种。此时的潘岳还是一个未经磋磨的年青人,虽已踏上仕途,却还不知道险恶是何物,也不知道比起喜欢他的女子,世上更不缺的是妒贤者。他既然有一番立业的决心,就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他得到赏识的机会。
因此,潘岳未经考量,纵笔挥作《籍田赋》以赞司马炎,赋中将他与周天子、尧、舜、秦孝公等著名的贤君相比,更将耕田的图景称作诗经时代淳朴风气的再现。
潘岳的文以清艳华丽著称,又因他在写这篇赋中寄托了一份高升的期待,所以成赋格外惊艳。《籍田赋》被后来的文学家评论:前叙事,后议论,次第而来,不舒不促,极有节奏。其扬诩壮丽,真是赋中之颂。
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篇赋没有引起司马炎的注意,却使他的上司生出忌惮之心:像潘岳这样的人,绝不能给他向上爬的机会,不然很快就会超过自己——潘岳在往后的十年中都未得重用。
《晋书》上关于这个事件的记载只有几个字: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但这十年间的低落心绪若让潘岳诉说出来,必然是一页又一页凄怨不平的篇章。
怀才不遇是对文人而言的一个永恒的话题,自古以来抒发怀才不遇之心境的诗文很多。而诗篇固然精妙绝伦,写诗的人确实有文才,但却未必真有政才。如果潘岳一直在那里滞留下去,蹉跎年月,他对我们来说也就是郁郁不得志的众多文人中的一员,我们会对他有惋惜,但不会对他有更多的认识。
幸得熬过那十年后,潘岳得迁河阳县令。这次迁调让我们知道了潘岳的“才”不仅体现在写诗作赋上。
《幼学琼林·文官》中有这么一句话:鸾凤不栖枳荆,羡仇香之为主簿;河阳遍种桃花,乃潘岳之为县官。可见潘岳到了河阳勤于政事。河阳多丘陵,他结合当地的地理环境栽种桃李,极大地改善环境,并为百姓增加收入,深得众人爱戴。也因政绩显著,为后世留下了“桃花县令”的典故,“桃花县”也成为美政的代表。
于外人而言,这样一个相貌出众,风仪清朗而有负有才华的人,的确很美好。而对家人朋友来说,潘岳也不失为一个令人觉得暖心的存在。
潘岳在任河阳县令期间,多栽花木,所以过了几年,河阳就已经桃李成林了。潘岳父亲早亡,他恐母亲一个人孤独,就时常亲自搀扶母亲游乐桃林,赏花观景。
但再多的陪伴也不能抵去年迈的人对故土的思念。母亲偶然患病,在病中归思更强烈了。潘岳觉察到母亲的心意,未加踌躇,很快辞官准备带母亲回乡,但上司不舍他走,再三挽留。
潘岳去意已决,表态:荣华富贵不及母亲的心愿重要。
他无疑是一个对前程有很大抱负的人,无论是从早年急于高升,作赋招妒,还是到河阳后做出的政绩,都能看出他不想虚度此生。可当梦想的前程与母亲的心愿发生冲突之时,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顺从母亲。
母亲回乡后果然病愈。而潘岳辞了官,家中已无经济来源,他为了让母亲过上不愁吃喝的生活就亲自耕地种菜、喂养羊群,卖菜给母亲买她喜欢的食物,挤羊奶供母亲喝。
潘岳作为人子是孝顺的,而他与亡妻的故事更成了千古佳话。汉代对夫妻关系的规范甚为严格,不允许夫妇交往亲密,当时张敞为妻子画眉之事传出来,他本人不但受到同僚的嘲笑,也因此断送了仕途。到了晋代,女性的社会地位稍有提升,但只是处于萌芽阶段,男女之间的感情依然处于不对等的状态。
潘岳与妻子杨氏感情甚好,但杨氏早亡,潘岳深悲她的离去,为她作悼亡诗三首。
后来写悼亡诗的诗人并不少,有苏轼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有李商隐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有元稹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些都是传唱千古的佳作。而潘岳则是悼亡之祖,开了这类诗的先河。他的悼亡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缠绵哀绝之意撼人心魂: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并且与其他诗人不同的是,妻子死后,他终其一生没有再娶。潘岳用行为证明了自己对杨氏的深情并不弱于杨氏对他的爱。
另外,潘岳为人友也能与人肝胆相照。他在河阳的时候有个叫公孙弘的少年家中贫穷,但颇具才情。潘岳怜惜他,在“帮助他”这件事上尽心尽力。所以当潘岳作为杨骏亲信,而杨骏因政斗死亡之时,已经身居高位的公孙弘会冒险为潘岳说话,救他于危难。
潘岳的私德从这些事上可以一览,绝不算一个恶人,甚至谈不上是小人。他有对权力的向往,但他又很真诚地对待身边的人。《晋书》对他的批评不能说是假的,然而种种迹象又说明他的确是一个堪称美好的才俊。
潘岳大好的年华逐渐被磨去了,而他还没有站到逐渐理想中的高度。而命运是眷顾这个美男的——或许不能算眷顾,但这一顾,总算让潘岳过上理想的生活,脱离了“郁郁不得志”的状态。
潘岳做长安令时,贾谧为皇后贾南风之侄,又承袭贾充的爵位,一时间风头无两,权过人主。贾谧虽然奢靡骄纵,却好学有才,喜欢宴游。潘岳作为“才名冠世”之人,自然会引起贾谧的注意。
而潘岳也不会拒绝与有权者交往——他加入了贾谧的文学集团,与另外二十二人并号为“金谷二十四友”,这二十四个人占了当时文坛的十分之七,当中有著名的陆机、陆云、左思、刘琨,还有以富著称的石崇。潘岳就为二十四友之首。
钟嵘《诗品》有“潘才如江,陆才如海”之评。谢琨亦言: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
当中有人的名声很差,尤其是将他们组织起来的贾谧,这些事情潘岳不是不知道,但他无法拒绝。权力是他渴望了半生的东西。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对人来说就越有一种致命的魔力。
《晋书》记载:(岳)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侯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而这记载也彻底将潘岳钉在“趋炎附势”的耻辱柱上。
如何看待这件事?或许不需要为他辩白。只因为潘岳尝到了权力和地位带给他的快感,弥足深陷,无法自拔。而他是曾经也作“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楷鞧,和峤刺促不得休”来嘲讽山涛、王济、裴楷等人的意气书生。
如此的反差让我们意识到:这个才华横溢,容貌冠世,生来就得到上天格外恩宠的人原来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会被生活磨平棱角,会为了理想对现实妥协,而且一妥协,就再没有挺起身板的力量——他甚至应贾氏之意,写文章构陷愍怀太子,导致太子死亡。
虽然贾氏当权,此文不由潘岳来写,太子也难免一死。但这样一个美好的人自甘与乱臣为伍,总归令人叹惋。潘岳的母亲无法理解自己那个孝顺善良的孩子怎会变成这样,数次告诫他:吾儿该知足了,难道还要不停地投机谋利吗?
中国当代作家柏杨说过:权力迷人,没有尝过权力滋味的人,永不知道权力的诱惑是如何强烈。
潘岳无疑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他听了母亲的话总是乖乖应承,但始终没有抽身,或者说无法抽身——此时的潘岳就像一个赌徒,即使已经过上优于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不知满足,只想赢得更多的东西。
而母亲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晋代内斗强烈,宗王夺权频繁,贾氏不仁,难得人心。300年,司马伦发动政变,贾南风、贾谧等人均被诛杀,潘岳作为依附贾氏、并且深得眷顾之人自然会被牵连。
更棘手的是,司马伦的心腹孙秀与潘岳有私人恩怨——孙秀此人诡诈狡猾,曾经在潘岳手下作侍僮。潘岳厌恶他的为人,数次鞭打羞辱他。当下孙秀得势,潘岳必然凶多吉少。
果然,孙秀不久之后就诬陷潘岳和石崇、欧阳建意欲叛乱。潘岳因此被诛三族,族弟并亡,连年迈的母亲都不能免难。
潘岳被押去行刑时,看到母亲满头的白发、悲痛的面容,骤然想到她曾经苦劝他的话。浓烈的愧疚悔恨从心底涌起,几乎令他无法呼吸,这个向来风度翩翩,姿仪美绝的人此刻只不断说着:负阿母!负阿母!
潘岳之才,中年之后用于歧途,潘岳之孝,也终与孝道去之甚远——他终是不能给母亲一个快乐的晚年。
站上刑场的那一刻,潘岳心中所有的悔恨都显得虚无了,他感觉一生的折腾就像一场梦。
他与先他一步被押上刑场的好友石崇相视,在对方苦涩又惊愕的疑问中,潘岳那双被上天倾注了无双风华的眼睛霎那间失了神,思绪好似飞到过往,要去抓住过往风光的年月。
——“安仁,卿亦复尔邪!”
——“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最后这句话,是他曾在金谷园集上写过的诗。彼时他有权,有好友,尝到了过往从未尝到的快意。他固然后悔连累母亲,但绝对是不后悔与石崇相交的。然,悔或不悔终已无用,这个生时纵享美名、才名的人还是死去。
他听不到,也看不到后人对他的评说——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这或许是上天对这个误入歧途的美男子最后的温柔。而《闲居赋》是他曾写的一篇表达自己隐逸之志的文,那一年的潘岳大概真的生出过隐退之心,但那若有若无的念头始终败给了自己的雄心。
还有一个美男与潘岳时代相同,他叫嵇康。嵇康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死于司马氏的构陷。但因其性格疏狂,宁折不弯,他的死亡成就了一种刚直的品质,成为后世的人格典范。
潘岳与嵇康最大的不同就是,潘岳更像一个普通人。他会受权力诱惑,会贪恋荣华,但同时他又孝顺深情,有旷世之才。这样强烈的人性,是很难从史书上寥寥几句中见到的。
我时常会觉得晋以后的文人们对潘岳一昧的批评太过严苛,却又觉得他的一生很具有教育意义。我们该看到的不只是他的美貌,也该看到他的才华和深情,同时更应当去思考他的悲剧。
既为美玉,何故将自己投入泥淖?
潘岳留给我们的,除了一个又一个浪漫的典故,还有无尽的叹惜和警醒。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