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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泽湖北岸黄码河一带有做红色虎头鞋送小孩的风俗。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由于医疗技术不发达，很多小孩儿都免不了七灾八难，为了能让孩子健康长大，乡村人除了给孩子起一些土气好养活的名字外，还会给每个孩子做个虎头鞋穿穿，民俗以老虎为百兽之王，穿上虎头鞋可以辟邪壮胆，富贵长寿，有土语说“穿上虎头鞋，百病都不来，”“虎头鞋好，小儿虎头虎脑。”虎头鞋多是家里的老人亲自动手，给自己的孙子孙女儿们做的，每一双都代表着老一辈人的关心和疼爱。不是心灵手巧之人，是做不好一双虎头鞋的。
虎头鞋制作工艺比较复杂，分为纳鞋底、缝鞋帮、绣虎脸等步骤，慢工出细活，大概得四五天才能做出一双来。纳鞋底前，先打袼褙。用面浆糊把棉布糊在桌子或是案板上，四五层糊在一起，再在日头下晒干，就是袼褙。从袼褙上铰下鞋底的样子，在上面铺两层碎布，再铺一层软布，然后用针锥、大针引着麻线纳出有着菱形或十字花图案的针脚。纳鞋底可是显示水平的，手巧的人，纳出来的针脚又细密，又整齐，很好看。
鞋面、鞋帮一般是连在一起的，也要用到袼褙，在袼褙的外面敷一层大红色彩艳丽的缎子，里面则垫衬一层软布，弄好了，就可以将鞋面、鞋帮绱到鞋底上了。绱好鞋，开始绣虎脸儿。这是做虎头鞋的关键环节，可谓点睛之笔，一双虎头鞋做得好不好、手艺精不精，主要是看虎脸儿绣得生动不生动、灵气不灵气。绣虎脸儿通常先绣虎鼻，然后是眉毛、眼睛、嘴巴、胡须、牙齿，最后在虎额处绣上“王”字，一幅威风凛凛的虎头呼之欲出，才算大功告成。
五十多年前，每到年关，家家的小孩都要穿上虎头鞋。赶上逢集，街上多处卖虎头鞋的。农民们走来串去，一家家挑着、拣着，都想买一双既便宜结实，又漂亮威武的虎头鞋。
小时候，母亲带着我买过虎头鞋。记得有一年冬天，逢集，天很蓝，母亲来到街上摆摊的黄大妈那儿，拿起一双虎头鞋，左看看，右看看，决定买下付钱。黄大妈大饼脸，薄嘴唇，眼睛下面各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像两道垄沟。她接钱、递虎头鞋，脸都带笑，顺便夸我两句：“这是你家大公子？一脸福相！”嗓音清翠。
现在想起来，黄大妈的虎头鞋质量的确属于上乘。鞋型漂亮，虎虎生威，还结实耐穿。
虎头鞋似乎与山芋稀饭和咸菜更配。当人们的碗里有了大米饭、瘦猪肉的时候，虎头鞋渐渐被棉鞋皮鞋取代，逐渐消失了踪影。有一年过年，我带着孩子回到老家到街上闲逛。天特别寒冷，风呼呼地吹着，无意中看见黄大妈还在卖虎头鞋，但人们匆匆从她面前走过，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黄大妈还是大饼脸，薄嘴唇，只是眼睛下面的皱纹变成三四道，而且更深了。她坐在摊子边上，眼睛眯缝着，像在打盹，又像在思考着什么。
我们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让孩子叫黄奶奶好。随口问道：“黄大妈，虎头鞋好卖吧？”
她睁了睁眼睛，动了动身子，咳嗽一声对我说：“有人买，有人买……我也放不下这门手艺。过去会做虎头鞋的，一个个都走了；在的，也都做不动了。唉，现在的小年轻，没有人愿意学这个手艺了。”
黄大妈眼睛没有了早年的光亮，变得灰暗而无光。
临走时，我买了一双虎头鞋，支持一些黄大妈。回老家路上，我告诉孩子：“这叫虎头鞋，爸爸小时候过年穿的……”
又一年夏天，我又上街闲逛，惊讶地发现，竟然有人在卖虎头鞋！天啊，有夏天卖虎头鞋的吗？很快，我认出了，卖主是黄大妈。不过，她的脸色变得黑紫，眼睛下面皱纹更多了；整个脸像被风干了一样，比过去缩小了很多。眼睛半开半闭，越发无光了。
“夏天怎么卖虎头鞋？”我疑问道。黄大妈没有反应。
边上一个卖西瓜的中年人朝我摇摇手。“耳朵听不见了，”他指指耳朵。“脑子，萎缩了，有毛病了，”他指指脑袋。
中年人说：“前几年，书记陪几个大官模样的人逛街，说是省里来的。其中一个，指着虎头鞋说：‘这个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黄大妈可不懂非物质文化遗产，只听书记解释道，申报可以得到政府补贴，有钱奖励，还可以带徒弟，更好地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黄大妈高兴了，从那以后就整天惦念这件事情。以前光是过年出来卖，现在夏天也来卖。她说：‘要是人家省里的人来找我找不到呢？’几年过去了，也没见人来过。黄大妈不甘心，一年四季，逢集就来。”
散集了。黄大妈缓缓拎起一包虎头鞋，要往肩上挂。胳膊抖抖的，挂不上去；中年人搭了把手才挂上。黄大妈拄着拐杖，佝偻着身体，左脚往前迈一步，停下；等右脚追上平齐，才把左脚再向前迈一步……
赶集的人几乎走光了，只有黄大妈的背影在街心慢慢摇晃。
望着黄大妈远去的背影，我心里酸酸的。
今年过年，我习惯性地漫步古老的黄圩街，虽然大部分建筑是现代的，但是用心寻觅，依然能发现一些久远的时光烙印。却再也找不到黄大妈和她的虎头鞋。一位老人告诉我，黄大妈几年前去世了，带着她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梦走了。她的后人也没有人会做虎头鞋了。
可以告慰黄大妈的还消息是，临近的涟水县虎头鞋已经入选淮安市第四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传统美术类扩展项目。在江苏非物质遗产官网上搜索“虎头鞋”关键词，会跳出7个有关虎头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虎头鞋制作技艺正在得到官方的重点保护。
虎头鞋连接的是老一辈人所有记忆，现在生活无论如何发展和变化，我们都会记得自己是从小穿着虎头鞋长大的中国人，我们的根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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