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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
三奶奶靠在自家的门框上,从上午起就一直在等。
她脸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村口,我看到她抓着门框的那只手,骨节都变成了青灰色。
算起来,三奶奶已经等了30多年了。“等”偷走了她的青春,偷走了她的幸福,她的心,早就在等中磨得平静了。而这半天的等待,似乎耗尽了她所剩不多的精气神。
此时此刻是1990年,此时此刻我们一起等待的是三爷爷
一.
1948年,三爷爷和三奶奶成婚。彼时的三爷爷年轻英俊,是小学教员;三奶奶温柔贤惠,已经有了身孕,两个人生活甜蜜,然而,当时国家动荡,在这种情况下,哪里会有什么岁月静好?一天下午,三爷爷在回家的途中被抓了壮丁,消息传到村里,三奶奶发疯一样追了上去,可是只来得及看到尘土飞扬的军队中,三爷爷被裹挟着趔趄前行,只听到他说了一句:“如果生下孩子,就给他起名叫耐,耐心的耐!”
他是想让她耐心地等待,等待他回家。
三奶奶使劲地点头,扑倒在地上。有什么办法呢?即使是哭瞎了双眼,喊破了喉咙也不能换回心爱的人。
几个月后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这就是我的耐姑姑。
三奶奶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能做的事便是“等”。
三奶奶含辛茹苦将耐姑姑养大,风风光光地将她嫁人。耐姑姑也很孝顺,她选的夫家离三奶奶不远,生下孩子之后,就将大女儿送过来陪姥姥,大女儿长大了,就让二女儿过来,二女儿走了,又将三女儿送过来,孩子们一直陪三奶奶。
三奶奶看起来身边是热闹的,但她又是寂寞的。因为,她的问题总是她一个人的,村里人关心的是今天哪里有集市?有没有便宜的货卖?三奶奶却问我台湾在哪里?远不远?别的老太太喜欢吃个糖果,嗑瓜子,三奶奶却像男人一样喜欢抽烟。
那么苦的烟,三奶奶抽得直流泪,可她还是抽。没钱买烟,就把买盐的钱用了。
那香烟,一根根化作烟雾缭绕的肝肠寸断的思念,烧掉了多少个寂寞忧愁的夜!
二.
远远的大路上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一起等待的人们潮水一样,向村头涌去。三奶奶更是踉踉跄跄地跑在最前边,我不由自主一把扶住了她,想往后拉一拉她。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我知道,她等来的不可能是三爷爷了。
三爷爷被抓走后,1949年去了台湾。在那里,他是一个漂萍,父亲,母亲,妻子,孩子都在海的对面,他要想扎根,就得再为自己制造一些亲人。
两年后,三爷爷与台湾的三奶奶结婚了。那个三奶奶是从福建过去的,也是独自一人。后来他们又生了一双儿女。孩子们健康快乐,生活看似平静美好,可夜深人静,每逢佳节,三爷爷总是长吁短叹,借酒消愁。心里的苦无处诉说,连着打听也没有家乡的消息,郁结成病,得了肝癌,50多岁就去世了
临终前他告诉三奶奶,如果日后能够回到大陆,把他的骨灰带回去,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不能,就把他的眼镜带回去,让他能看看家乡,看看父老乡亲。一年年的寻找,一年年的等待,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他那颗思乡的心始终没变。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三奶奶含泪答应了。
这些事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是在接到台湾三奶奶的信后知道的,而他,应该把这些都告诉大陆的三奶奶,可是左思右想张了几次嘴,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去说。
两个苦命的人啊,他看不到家乡,她等不到归来。30多年的思念,梦中的相见啊,终究在岁月中错过。
三.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缓缓地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车门开了,先下来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接着是一个穿着米色套装的老年女人,我想他就是台湾的三奶奶吧。
那个老人下了车,看了看所有的人,又将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索,我知道她在寻找三奶奶。
而我的三奶奶也在寻找人,不过她的目光是热切的,却又是茫然的,车门关上了,并没有出现那一个他,那个等了30多年的人。
他不会再年轻英俊了,即使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她见了也是欢喜的。
他不会再双眼饱含深情了,即使是满眼沧桑目光浑浊,她也是接受的。
就算他坐着轮椅,或者是中风瘫痪,她也会用余下的每分每秒去陪伴他。
可是他人呢?三奶奶极力在人群中搜寻,却始终不见她要找的人。
这时候我要完成父亲交给我的艰难的任务了,我趴在三奶奶的耳朵边说:“三奶奶,三爷爷已经去世了,回不来了,这是台湾那边的三奶奶,她代表三爷爷来看望家乡,并且带来了一些三爷爷的东西。”
听了我的话,三奶奶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话,但是并不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一切似乎和她有关,又似乎和她没有关系。
这时候台湾的三奶奶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奶奶:“老姐姐,他不在了!”
这时候的三奶奶才真正地明白了,理解了,她发出一声悲痛的哭声,接着是更多更高更悲痛的哭声。哭声排山倒海,将所有声浪盖住,将所有人淹没。我突然就想到了孟姜女哭长城。
哭原来是有那么大的力量,能穿透时空,将长城毁掉,将时间击穿!
两个三奶奶抱头痛哭,她们仿佛不是第一次相见,而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因为共同的亲人而痛哭。
哭声具有穿透性,哭声更有感染力,四周的人听了这撕心裂肺的哭声,纷纷落泪,刚才还在竭力劝慰的人,也忍不住跟着痛哭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了,时不时的还有人在抽噎,台湾来的三奶奶拿出她带来的东西,有三爷爷的眼镜,他的一些照片,还有一些衣物,三奶奶一张张地翻看着招片,那个曾经英俊的青年,在照片上渐渐苍老,衰弱不堪,而最后一张则是一个灵堂,那黑漆漆的棺材里躺着她今生最想见的人。
是了,永远的阴阳相隔了,那浓浓的思念已经被一堆黄土掩埋了。无论甘心与不甘心,她已经走到了等待的尽头。
三奶奶的眼泪又下来了。她步履踉跄地走回家中,拿出来了一些破旧的小东西,有三爷爷用过的破书包,穿过的小褂子,还有他曾经吹过的笛子,她都一一保存着。
于是,三爷爷,这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他的前半生和后半生经由这些照片,这些小物件再次衔接,相遇,组成了他完整的一生。
两个三奶奶,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因为三爷爷,而成了互诉衷肠,相互关照的姐妹。
她们在三爷爷的故乡,就这么,又哭又笑的相见了。
四.
台湾的三奶奶回去后不久寄了一封信过来。在信上她说,这次回到老家,她帮三爷爷圆了梦,也帮自己找回了根。结婚30年,见到了丈夫的家人,进了宋家的门,给宋家的老人上了坟,她才觉得自己是这家庭的一分子,她感谢这次的相见。
老家的三奶奶也托人写了一封信给她。说,感谢妹妹对少海的照顾,知道他这么多年没有吃苦,有一个温馨的家,我也宽慰许多。这里是少海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欢迎常回家里看看。
两位老人,以后就开始了这样的通信,絮絮叨叨的讲述自己的生活,关切地问对方的生活。通信没有重点,但又似乎都是重点。三爷爷如果地下有知,是否会感到欣慰?
逝者已逝,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亲情和爱还在继续,无论是在谁之间,以何种方式。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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