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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毕业于省城师范学院,本应渡历“三尺讲台育桃李,一支粉笔写春秋”的教师生涯。却因一念之差使他在黑土地上“抚犁披星月,荷锄沐风雨”劳累了大半生。
原来父亲在临近毕业时爆发了抗美援朝战争,空军某部到父亲就读的师范学院征兵,国有战事,热血青年纷纷弃教从戎,勇跃应征。我父亲也是那批热血青年中的一员。他的身体各项指标都符合要求,思想品质也无不良瑕疵,父亲顺利地成为一名空军预备兵。我奶奶和太奶奶爱子爱孙情深,她们怕我的父亲牺牲在战场上,死活不让我父亲走,在忠孝不能两全面前,父亲纠结了一阵子最终选择了孝。
毕业分配时,因为父亲验上兵而没有走,由本来思想品质美玉无瑕变成了思想不纯而不予分配。在别的同学欢天喜地走上各自分配的学校任教时,父亲回到了家乡成了一个农民。
那时读书人很少,我家所在的生产队一直是从外队请来的人当会计,父亲回到家乡结束了从外借调会计这段不光荣的历史。父亲与村人一起听生产队长的哨声,一起到田间干活,放工时就蹲在地头,腿上放着账本记公分。村人们有开玩笑打闹的风气,常常放荡不羁开一些玩笑,父亲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他从不与村人们玩笑,也不与他们发生争吵。时间在平淡中悄然走过了一年多,父亲波澜不惊的人生突然发生转机,村里(那时叫大队)建立了一座小学,因为师资缺乏,父亲被聘请去当了一名民办教师。父亲要把会计之职还给先前从外队请来的那个人。队长说:他来我们生产队当会计是兼职,你也可以兼职嘛。于是父亲每天放学后急忙赶到队里干活的地方,一如既往蹲在地头记公分。生产下午放工要比学校放学晚,无须延迟。上午放工和学校放学是一个点,要等父亲赶到地头记公分就要延迟四十几分钟,延迟了放工,劳动时间延长社员们有意见,给他们加了公分也就平息了。延迟了放工,回家做饭随之也就晚,有孩子上学人家的人不敢有丝毫磨蹭和打岔,放工就急急忙忙往家赶,稍一打岔,孩子上学就迟到了。父亲向生产队长反映了这个问题并提议说:你组织几个年轻人,我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对他们进行会计速成培训。队长点头赞成:这样也好,省得你放学后急心似火赶考似的往地头赶!你看那几个人行,你提名!父亲知道队长是想把推荐的人情让给他,父亲沉吟半晌说: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干脆让想学的人都过来学,到时候择优选取。队长说:成,等会我吩咐人把队里的磨房收拾出来给你做教室。傍晚放工时队长宣布了他的决定。晚饭后拥进一磨房人,父亲在磨房的墙上挂了一个断把的木锨头子权充黑板,父亲先教他们百家姓和村民组社员的名字,再教他们阿拉伯数字,最后教他们加减乘除运算和珠算。当会计固然好处很多,可是识字、算术也太难了,有人自觉不是当会计的料,打起退堂鼓,坚持下来的只有五个人。三个多月过后,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举行了一场公开公正别开生面的考试。五人中有两个人不知是具有自知之明还是因别的什么原因放弃了考试,只剩下三人竞争。队长吹哨把全队社员集合起来,排着长队从三个考生面前走过去。父亲让三人按照队例每个人的排位顺序一一写出他们的名字,然后又对他们进行笔算珠算测试。通过一番测试淘汰了两人,最后胜出的那人接替了我父亲的生产队会计之职。
父亲多才多艺爱好广泛,他不再兼职会计便有更多的充裕时间涉猎自己的爱好,父亲对琴棋书画的爱好曾一度到了痴迷的程度。父亲喜欢拉二胡和吹笛子,我没有听过父亲的琴声和笛声,就连母亲也没有听过,父亲对琴笛的痴迷我是从爷爷的口中和高挂在山墙尖上的二胡和笛子得到想象和验证的,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亲不再拉二胡也不再吹笛子,这或许是埋在父亲内心深处的一个谜。
父亲对象棋的爱好以及后来对象棋的割舍我也没什么印象,我是从母亲的口中了解到的。我遗传了父亲爱下棋的基因,农闲时每每到邻居家下棋,母亲两三回催我吃饭,我嘴上答应马上就回去,身子却始终不动,回来时饭菜早已凉透。母亲教训说:老猫睡房顶一辈传一辈,你爸爸年轻那会儿下起棋来就是这样,催吃饭不应;晚上下棋下到天亮,你以后再这样我就不给你留饭菜了。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点头,含糊不清地保证以后一定改。我咽下口中的饭,问母亲当年父亲下棋的情形。母亲说:一般人下棋下不过你爸爸,一盘棋没过几个回合对手就被他绝杀了,只有到了星期天他的那个棋艺和他不相上下的同学来了,两人下起来才没完没了。我做好了饭菜,催他们吃饭,催一遍没人动,催两遍还是没人动。背地里我和他吵了几架,他就与他的那个同学相约到学校里下,一整天不回来,好在那时候是大集体,家里没有什么活。直到包产到户你父亲的棋瘾才戒了。
父亲对书画的爱好我倒是印象深刻,我刚记事那会就常看到父亲晚上坐在桌边练写毛笔字或者画画。一次夜里起来撒尿,我跑到桌边看他写字,他把毛笔递到我手里,指着一个字叫我写。我写完了得意地把毛笔还给他,他指了指我写的又指了指他写的说:你看看你写得对吗?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叫我写的字是“毛”,那时我并不认识那个字是“毛”字。我看了半天才看出我把“毛”字的竖弯钩写反了,写成向左弯了。在家里常见父亲坐在桌边写呀画呀到深夜,后来读小学的时候在外面常见父亲提着石灰桶或油漆桶走街串巷写画那个时代特有的宣传标语、宣传画。让我记忆深刻的还有每年春节父亲写对联的情形,吃罢早饭父亲就坐在桌边开始裁红纸写对联,写自家的,还写别人家的,一个上午的时间父亲都在写对联。有的人拿来红纸坐下耐心等候,等父亲写好了,稍稍晾了晾笔墨就拿回家,有的人拿来红纸往桌子上或家堂的条案一放就走了,等父亲写好了再来拿。我和二弟忙开了,二弟负责把父亲写好的对联摆放在地上风晾,堂屋地上摆满了就摆到院子里,我负责把晾干笔墨的对联卷起来,套上皮筋。父亲的一个毛笔字写得同样很好的同事评价父亲的毛笔字说:隽逸雅秀,力韵丰厚。父亲对琴棋的爱好或因感情方面的原因或因生活的压力而忍痛割爱,唯有对书法的爱好一直保持到了晚年,遗憾的是我们没有保留下父亲的片纸笔墨。
父亲在这个民办教师的岗位上任教了二七个年头,时至一九七九年改革开放,农村包干到户,我家分到了近三十亩责任田。那时我们兄弟姐妹都还很小,稍大一点的姐姐和我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或带弟弟妹妹们的事。我们的母亲起早贪黑整天在地里劳作,中午饭有时候是早饭剩下的粥带到地里,有时候是姐姐做好了送去。饭是白米饭,菜是咸菜。姐姐也只会做这样简单的饭菜。
农忙季节,放学铃声响过,父亲即刻直接从学校赶到地里,无须回家取农具,田里有农具,是父亲早晨在那里干活特意丢下的。父亲经常把农具丢在地里,为的是节省回家取农具的时间。
家里的地都是父亲起早犁完的。鸡叫头遍正是人们睡得香甜的时候,父亲悄然起床,扛起犁拉上牛去犁地。四处阒寂无声,月朗星稀,夜凉如水,父亲扛犁牵牛投映到地上的剪影由村道慢慢移动到田地里。有时候要往田里带的农具多,父亲就把我叫醒让我牵牛跟在他身后,来到田里父亲接过牛缰绳催我赶快回去睡觉。我站在田埂上看父亲套犁、扬鞭吆牛。闪映月光的犁铧插进泥土中,泥浪翻滚,泥土的馨香在清凉潮湿的夜气里氤氲弥漫。父亲加重语气又催了一句:赶快回去睡觉!深秋的夜晚寒凉浓重,我踩着月光跑回家,钻温暖舒适的被窝里,耳边隐约回响着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父亲悠长的吼唱和吆喝声,我的身体像一股风轻轻飘进梦乡。
父亲就这样一边教学一边起早贪黑营务庄稼,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父亲把有限的精力分散到繁重的农事劳作中去,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备课教学;父亲不忍误人子弟,把精力和时间倾斜在教学上,就耽误庄稼。那时民师的工资低得可怜,父亲权衡利弊后向校领导提出辞职,校长和主任力劝父亲坚持下去,父亲再三恳请,校长和主任才终于答应了。
父亲的辞职申请提交到镇教导组,教导组组长是父亲的同学,他接收了父亲的辞职信却没有递交到县教育局,擅自答应了父亲的辞职。父亲离开了学校可他的名字仍然保留在县教育局的花名册里,每月的工资照常发到镇教导组里。父亲的那位任教导组长的同学安排他在家务农的老婆在一个学校食堂烧锅,顶替我父亲的名字冒领我父亲的那份工资。到了九十年代国家出台了民师转正政策,按照教龄父亲的民师转正为国家教师并提了工资。自己名字被别人冒充顶替和后来的转正并提高了工资待遇,在家埋头劳作的父亲一点也不知道,还是校长和主任来我家告诉父亲的。他们劝父亲去找教导组长,请他吃顿饭送些礼把被顶替的名份要回来重返学校任教。教导组长让自己的老婆冒名顶替父亲的教师职位是严重的违纪行为,就是不请他吃饭不送礼给他,理直气壮找他要,他也一定会为了保全自己而毫无条件把父亲教师职位还给父亲,可是忠实厚道,安分守己的父亲没有那么去做,继续累死累活在家做田。教导组长的老婆顶替我父亲的名字冒领工资的行为直到实行工资卡发放工资才被终止。
父亲的同学个个志得意满,有的升任了校长,有的升任县教育局局长,有的上调到县委任副县长,当年和父亲下棋的同学也和他的老婆调到县城里,一个任广播局局长,一个在法院工作。父亲的弟弟们也就是我的叔叔们不止一次劝父亲去找他那些当了县长局长的同学们为他当年受到的处分平反。每次父亲不是连连摆手,就是摇摇头叹息一声,他不是后悔当年的选择,他是不愿低声下气去求人。
可能是教师出身的缘故,从小我们不听话或做错事父亲从来不打骂我们,只是用严厉的目光瞪一眼,这一眼比任何体罚都管用,它像一条无形的鞭子鞭笞着我们。父亲从来不打我,我却很怕父亲;倒是母亲常常打我,我却不怕母亲。母亲常打我们不是母亲不爱我们,我常常看到母亲在打了我之后眼中出现后悔自责的神情,有时还会有泪光闪现。那时年幼无知,不解慈母心。如今才体会到那时母亲的心情:打在儿身上痛在母心里。
父亲不打我,也很少与我说话,被生活的艰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父亲没有时间也没有闲心和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父亲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可是他和祖辈一样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他喜欢我的两个弟弟明显不喜欢我的姐姐和妹妹们。他不喜欢姐姐和妹妹们是受封建思想影响,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喜欢我这个长子。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比我小两岁的弟弟肩膀上生了一个毒疮,父亲用嘴去吮吸毒疮里的浓血。而相隔不到半月我的腿上也长了一个毒疮,不小心我的腿碰到了椅子上,正巧碰到了疮上,我一屁股坐到床上,撸起裤管抱着腿,疼痛使我龇牙咧嘴像杀猪一样嚎叫起来,父亲只顾在屋外用草木灰拌棉种,对我杀猪一样的叫唤充耳不闻无动于衷。我的泪水哗哗地流,一半是疼得,一半是委屈。棉种拌妥后父亲走进屋里拿篮子,他皱着眉头问:怎么像牤牛割掉尾巴一样!说完看了一眼我腿上的疮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这时候我的委屈、怨恨和伤心盖过了疼痛,我收起了眼泪和哭声,心中竟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慢慢地睡意朦胧了我的意识。睡梦中突然被惊醒了,睁开眼我看到是父亲的袄子落在我的身上和父亲皱着眉头的脸。
两天后我腿上的疮疼痛发作,唏嘘哭泣声引来了母亲,母亲让我坐在凳子上,抱起我的腿,我只觉疼痛的疮口一阵温热,母亲用嘴含住毒疮,随着母亲的吮吸我只觉强烈疼痛被一丝丝抽去。母亲吐出一大口浓血,继续吮吸,疮内的浓血被吸尽,强烈的疼痛感风流云散,我浑身轻爽松快。母亲说:你腿上的疮前天还没有出头,里面的浓没成熟,吮吸后会更痛,不是你爸嫌弃你,不喜欢你,不愿为你吸疮内的浓血,手心手背都是肉,在你一周多岁的时候,你整天流鼻涕,因为无数次擦拭和长期鼻涕的浸渍,再加上皮肤娇嫩,你的鼻子下面出现溃烂,我和你的爸就用舌头舔舐你流出鼻涕,只要有鼻涕流出我们就用舌头舔去,你爸比我舔得勤。由于不再受鼻涕的浸渍,再加上人的唾液具有杀菌消炎的作用,你溃烂的仁中很快就被治愈了。母亲的解释没能消除了我心中的怨恨,我心中的怨恨由平素感到父亲的漠视和偏心累积得太深太厚。后来又一件事更使我心中的怨恨坚如磐石,无可化释。我小学升初中时父亲不想让我读下去了。被迁移过的学校离我家很近,早晚可以去放牛,中午放学还可以做饭;读中学就要到离家十几里路的镇上去读,要住宿在学校里面,放牛和中午做饭就要落到弟弟的肩上,父亲不想让弟弟承担这些。开学已过了两天我还在家等待父亲给我学费去报到,吃过晚饭,父亲扶着腰肌劳损的腰走到我身边,语气生硬冷淡:“书你就别读了。让你的两个弟弟读。我没有能力把你们都供养出来,你的两个妹妹也要让她们读几天书,识两个字。”我听后像是犯人听到了死刑宣判,泪水不觉哗哗流了下来,我的嗓子发梗,嘴角咸呼呼的,我不敢抗争,只在心里说我要读书!母亲和一年前辍学的姐姐过来为我求情。父亲答应让我过了农忙才去报到。等到田里的稻子收割完,我到学校报道时已迟到了三个星期,若不是父亲写了条子让我去找他的熟人董老师,我都不知道到哪里找谁去报到。
日月轮转,时光荏苒,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皱纹堆累的七十多岁的老人,可他仍然不辍劳作,查出癌症前他还在田里挖渠放水。由于身体出现不适没有及时去看医生,查出癌症时已是晚期。我从千里之外打工的地方赶回来,见到父亲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弟妹们守在他的身边。父亲深深地望着我,两颗泪珠在眼框里打转,我心头一酸,多年来的怨恨不满一下子消融殆尽。
往日不与我说一句多余话的父亲这时话倒多了起来,他对我说他童年往事,回忆爷爷奶奶常对他说的话,语气悠长,满是向往。他交代我们如何办他的后事,虽然平静得就像交代我们赶集买什么东西,但我感觉到了他内心的绝望和凄凉。面对死亡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超脱,父亲在医院时坚决要求出院,说都到了这一步没有必要再浪费钱,出院回家他又表现出想回到医院去。
在家里二弟把挂在山墙尖上的二胡和笛子取下来,笛子已经开裂,二胡竟然还能拉响。父亲在弦上打了厚厚一层松香,一曲幽婉的胡琴声从弦间飘出,它是父亲心中尘封了五十多年的情思,从中我也听出从父亲心中流淌出来的悲伤。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越来越微弱,没过多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药水也无法注进体内。病痛使父亲整夜不能安睡片刻,我们不忍看父亲痛苦的神情,只好一再要求医生给他注射杜冷丁减轻他的痛苦。杜冷丁在减轻父亲的痛苦的同时也在不断缩短父亲短暂的以分秒计算的生命。
2014年农历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三点父亲解脱了无尽的病痛,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享年七十二岁。
母亲在和我们一起怀念父亲时对我说:你们三兄弟中你最像你爸。他认为你的性格胆怯懦弱,他对你严厉冷淡有一多半是故意的,想借此激励你变得坚强一些。我认同母亲的话。不知父亲让我退学是否有故意的成分,但我确实受到了刺激,我暗暗发誓:我要努力考上大学,狠狠地报复一下父亲。其实他真的很不喜欢胆怯懦弱的性格,他说胆怯就是窝囊,懦弱就是无能,他曾说过我:宁养败子不养弱子!我长得最像父亲,这也是父亲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一个没有本事的父亲最不喜欢长得像他但比他还没有本事的儿子。
回顾父亲的一生,平淡中充满了艰辛,卑微而不失尊严,他朴实勤劳、善良宽容、坚韧自信,他与世无争,对家有爱。虽有重男轻女思想,但他却让我的姐姐和两个妹妹读完了中学,而村里与姐姐妹妹们同龄的女孩大都没有上过一天学。父亲给了我们温暖幸福,父亲让我们感到骄傲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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