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2)
文/艾伟
图片来自网络那些照片一直停留在我的脑子里。我怎么驱赶都无法让它们在意识里消失。当天晚上,我没睡着,脑子里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整个身子像是沸腾了一般,既柔软又紧张。我想,我看来是中了资产阶级的毒了,我感到害怕。可我无力抵御它们。我后来就不抵抗了。我的心突然变得安详起来,我的身子也舒展开来。我像是落在温暖的水中,生命的感觉突然降临,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身体一直非常灼热。我不知道自己后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有一些幻觉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夜我烧得厉害,烧得我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简陋的病房里。醒来的一刹那很奇妙,最初感到自己的身体没有重量,轻如鸿毛,四周光线强烈,后来,光线慢慢暗淡,我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一种无力的沉重。托马斯站在我的身边,他见我醒来,显得很高兴。他告诉我,我得了伤寒症。
“不过,你放心,医生已经给你注射了绿霉素。”托马斯说。
治疗伤寒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我的体质好,恢复非常迅速。美国人不是人人都像托马斯那样好心肠。这是一个专门收治俘虏的治疗所,有时候一整天美国人都不来看我一下。托马斯倒每天来看我一次。他一来就摸我的额头,就好像他是个医生似的。
“我懂医。”托马斯说,“我父亲是个教会医生。”
我知道美国人相信上帝,他们的部队中也有教士。在一次行动中,我们还抓到过一个美国传教士。他胆子特别小,见到我们就把手举得老高,恨不得举到上帝那儿。头几乎埋到了土里。他说,他只是个教士,他反对战争。
也许是因为生病,我显得很软弱。我对托马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讨厌,有时候,也会同他聊聊家常。我问:
“你信上帝吗?”
托马斯摇摇头,他天真的眼里浮现一丝困惑。他说:“不知道。”
“你呢?”他反问。
“不信。”
“我开始信的。我小的时候每个星期都要去教堂。我是我们那个教区的童子军成员,每周都去做义工。”托马斯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说,“后来,我就有点疑惑,我不怎么去教堂了。我父亲为此非常伤心。”
“你太太是干什么的?”我问。
托马斯见我问这个问题,一脸快活。他说:“我太太很了不起,她是一位教授,是专门研究性的。”
听到托马斯说他的太太是研究性的,我的头大了。怪不得托马斯这么下流。我想,托马斯接下来肯定要说下流话了。我赶紧转移话题:
“我什么时候回难友们那里?”
“呆在这里不好吗?”
托马斯不知道我内心的隐秘。我怕难友们怀疑我。我回去时,他们一定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这种眼神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令我感到我的清名在他们的眼神中已不复存在。
在病房呆了四天,我就回到难友们中间。我恢复得还可以,只是身体还有点虚弱。难友们去筑路的时候,我可以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李自强很关心我。他经常从托马斯那里给我弄来一些可口的罐头。但我还是对他很不满。我听一个难友说,为了让李自强管理我们,美国人曾专门培训过他。难友们中,只有李自强拥有一把刀子和一根棍子。当然他从来没用棍子打过一个难友。有人说,他可能已是美国人的奸细。这个我不太相信,我不相信他会出卖我们。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我发现战俘营其实还是有很大的空间的,美国人根本不知道难友们在想什么,他们又听不懂中国话。托马斯这个白痴倒是听得懂一些,但他把他管着的战俘当成一群听话的绵羊。想起托马斯,我又想起那些裸照。
我想再看一看那些裸照。我上次没看清楚,头脑中模糊一堆。随着身体的恢复,那些图片又开始骚扰我了。那种模糊的印象令我有再看一次的渴望。我得看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途,托马斯回来了一趟。见到他,我的这种渴望变得更为强烈。我下了好大的决心和托马斯打招呼。
托马斯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警惕地问我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托马斯不相信,他说你一定有事。我早已憋红了脸,支吾道:
“我想看看那些图片。”
托马斯一脸天真坏笑,他在我胸脯上狠狠打了一拳。他快活地去取箱子里的照片,一脸的满意,就好像他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引诱我提出这个无耻的要求是他这段日子以来所取得的最大成就。
现在我看清楚了。我还没碰过女人。在入伍前,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她是一位护士,比我年纪大,我偷偷跟踪过她,但她一直不知道有人暗中喜欢她。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经验。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看得浑身发颤。托马斯在一旁得意地笑。我的脸羞得发烧,很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我回去的时候,托马斯要送我一张。但我拒绝接受。我一脸不以为然,我说:
“你以为我喜欢这种东西?我会干这种丑事?”
托马斯一脸的疑惑,就好像我是从地上突然钻出来的怪物。
我感到自己确实像怪物。因为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带一张来。那些图片有强烈的魔力,它们占据我的脑子。这回当然更清晰了。这清晰令我有不真实之感。我想看图,以验证自己的记忆。但我不会再向托马斯提这个要求了。那样的话,我真的成了资产阶级下流坯。
我确实下流。我竟然这么下流。我整日想着那事。我的身体充满欲念。我看到附近兵营里那几个美国妞,眼睛都会发直。这时候,我就在心里批判自己。我经常闭着眼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我像一个打坐的和尚。难友们不知道我怎么了,不过他们对我的行为不感兴趣。我闭着眼睛,在驱赶那些图像,口中骂的是我自己。我一遍一遍说:
“你这个下流的东西。你这个下流的东西。你这个下流的东西……”
有一天,托马斯碰到我,向我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说:
“现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不会自杀了。”
我和托马斯说话的时候,李自强总是微笑着看我们。我不喜欢这个人的笑。我虽然不认为他已变节,但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在托马斯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令我觉得丢脸。
托马斯说得对,我现在确实已经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后,想起他救过我两次,我就对他有些感激。他给了我两次生命啊。况且我得伤寒的时候,他这么关心我。
托马斯好像很喜欢我。干活的时候,他喜欢和我说说话。
有一天,筑路休息期间,托马斯来到我身边。这时,刚好有一群美国女兵走过。托马斯咽了一口口水,问:
“你还没同女人睡过吧?”
我的脸红了。
托马斯说:“你如果睡过女人,你就不会想到死了。”
那群女兵慢慢走远了,就像一群天鹅消失在天空中。托马斯显然感到遗憾。他突然回过头来,问我:
“他们说你打仗非常勇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没回答。
“我可不想杀人。”他耸耸肩,一脸自嘲,“所以,我管俘虏。”
我不可知否。
他好像对我满怀好奇。他认真地问:“你杀过多少人?”
我杀过多少人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白了他一眼。
他吹起口哨。他说:“同我说说没关系,我又不会报复你,你已经是美军的俘虏,我们美军优待俘虏。”美国兵都爱吹口哨。他们喜欢把自己搞得像个小流氓。他们以为这就是个性。我在心里冷笑。
我问:“你中国话说得很好,哪里学的?”
他说:“我从小学中文,我父亲本来想让我去你们国家传教的。后来,我自己都困惑。再说,你们国家成了共产国家,也没机会。”
我“噢”了一声。我想,美国人就是想麻醉中国人民的精神。
我心里对托马斯有了一些亲近感。我总是不自觉地观察托马斯。有一天,托马斯带那群美国女兵到他的房间。托马斯高兴得像一只得到主人食物的狗。他全身的毛发都变得服帖,好像随时准备着主人的抚摸。我不知道托马斯是不是在给她们看他收藏的南韩女人的裸体照。他下流得如此光明正大,这一点令我羡慕。我做不到。我的下流是真下流。我只能批判自己。
凭良心说,托马斯待俘虏不错。因为修路消耗的体能很大,他经常向上面要求一些可口的食品给我们吃。大家也都很配合他,尽量把活干好。
我对托马斯的好感令我不安。我知道我不该如此。我从来没想过会对一个美国鬼子、一个敌人有亲近感。我在托马斯面前从来没有笑脸,眼中依旧是那种对待阶级敌人的你死我活的凶狠。我不想让托马斯知道我感激他。不能让这个美国鬼子得意了。我们之间界线分明。
有一天,在筑路的时候,李自强来到我身边。他态度十分严肃。他假装干活,对我说:
“我观察你一段日子了。我已相信你。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看着他。我一直对李自强有点反感,他干活时的积极劲儿令我看轻他,我觉得他好像想在俘虏营里待一辈子似的。他要同我商量事情,我感到很奇怪,我平时都不理睬他。但这个人却认为自己是俘虏们的头,他当仁不让地配合托马斯管着我们。
他说:“我这样做是冒风险的,关系到这十九条生命。但我已信赖你。”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没反应。他显然也在观察我。他想了想,又说:
“听说你是一个侦察兵?”
我是一个侦察兵。但我从来没说过自己的身份及部队的番号,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我很奇怪。
“我准备带同志们逃走。我需要你配合。”他说这话时,双眼变得十分锐利。
听到他的话,我的眼睛一亮。我多么希望自己能逃走,不做俘虏。如果到战争结束,我还关押在这里,那意味着俘虏这个名号会跟我一辈子。以后人们就会叫我俘虏。我的屈辱将是一辈子的事。他捕获了我眼中的光亮。满意地点点头。但一会儿,我眼中的光亮就暗淡了下来。我有点不相信他。我觉得根本是逃不走的。我们不知道自己的部队在什么地方,而这一带早已是美国人的地盘。但他看上去像是认真的。他见我没表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
“跟我来一下。”
我跟他来到河边,和李自强站成一排,假装撒尿。李自强同我说出了他的计划。他说,他一直在找机会逃走。这事他没同难友们商量过。他认为机会不是没有。虽然我们筑路的四周都是岗哨,但美国人似乎已对我们放松了警惕。当然不能一下子全跑掉,得一个一个消失。李自强说,因为托马斯整天端着冲锋枪跟着我们,他是个最大的障碍。我们想要逃走的话,必须先把他杀了。
听了他的话,我有点吃惊,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光像刀子那样切割过来,我从未见过他的如此凶狠的眼光。他说:
“怎么?不对吗?”
我说:“我们往哪逃?这里到处都是美国人和南韩人。”
他说:“往北,就能找到我们的部队。”
我说:“天这么冷,我们能活着找到部队吗?”
李自强的脸突然涨红了,他发火了:“我难道就没想过会饿死、冻死?没想过会找不到部队?但这总比在这里当俘虏好。就是死也得闯一闯。”
我从来没见过李自强发过火。他的态度一向很和蔼的,像美国人的走狗。看来我看错了他。他的发火让我重新评估了他。我开始信任他。我说:
“好吧,我们干。”
这时,托马斯端着枪朝我们这里走来。他好像嗅到了一些异样的气味。李自强马上露出特有的媚笑,和托马斯打招呼。我则黑着脸走了。
李自强对托马斯说:“这个傻瓜,现在还想着死。”
托马斯不信,他摇头说:“不,不,不,不,不。他不会再去死了。他还没活够呢。”
李自强开始在难友们中间传播他的出逃计划。某种隐秘的希望在俘虏营里浮动,这使得空气中像是有了一种令人振奋的东西。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有一种故作的平静。天地之间好像突然变得安静了,干活的时候,喧哗声少了,远处的枪炮声会变得特别刺耳。这份寂静令人不安。托马斯对现场气氛好像有所警觉,他开始认真地端着枪,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李自强还像往常一样同托马斯开一些玩笑。
回到俘虏营,大家都不说话,各自安静地干自己的事,就好像大家都成了哑巴,就好像发出一点声音后,秘密就会被泄漏。这寂静令人沉重,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躺在床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俘虏营外面,美国人的探照灯在不停地扫射。当探照灯扫过群山时,群山被战火烤焦的黑色令人惊骇。自从李自强告诉我准备出逃的计划后,我的心已活动开了,我经常想起我的故乡,想起那个护士。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去找她,把她的衣服全剥去,要让她像那些裸照上的南韩女人一样,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时,托马斯那些照片又在我的眼前晃动起来。
我听到身边有声音。原来李自强躺在了我的身边。我迅速把脑子里的图片驱赶掉。我的呼吸有点急促。“我得到消息,我们过几天就要转移到釜山战俘集中营。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机会了。”李自强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不能再拖了,我们明天早上实施计划。”说完,他塞给我一把刀子,“明天,到了筑路工地,你想办法把托马斯杀了。其它事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李自强丢下刀子,就悄然移开了。我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失眠了。我整个晚上握着那把锋利的刀子。我当然已经明白我在这次行动中扮演的角色。夜很黑。朝鲜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要黑。我有点惊恐。因为,此刻我只要一想起托马斯,脑子里浮现的就是他微笑的天真模样。我无法想象托马斯的死亡,想起精力充沛的高大的托马斯将在我的刀子下结束生命,我感到不安。我很困惑。我是个杀过不少敌人的人,我不该这样啊。后来我想明白了,在战场中,我杀的那些人我并不认识,他们对我来说是抽象的,只是敌人。但托马斯就不同了,我已认识他。他同我想象中的敌人是如此不同,这个人虽然下流,但天性和善,思维简单,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我明天就要杀了他。我觉得自己难以下手。
我对自己的怯懦感到困惑。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变得毫无信念呢?怎么会变得是非不分、敌我不分呢?我真是辜负组织多来年来的培养和教育。面对这样一个任务,我的内心竟然充满了矛盾。我不能这样,也不该这样啊。我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待托马斯。他确实是一个流氓,是敌人。他来到朝鲜,不知糟蹋过多少朝鲜姑娘。我们出征前,看过一些新闻资料片。那资料片有一集专门讲美国大兵强奸朝鲜姑娘的事。那片子说,美国大兵在全世界各地到处驻军,驻军到哪里,强奸到哪里。驻在国的妇女经常受到美国大兵的骚扰。美国兵是多么不义。想起那些资料片中的场景,我心中的怒火就被激发了。托马斯在我眼里开始变得可恶起来。我开始把他想象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我走向托马斯。托马斯有一张阳光般的脸,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的笑充满了和平的气息。在我的感觉里,托马斯不像是军人,更像一个和平使者。我跟着他。我们俩有着十分暧昧的表情,就好像前面等着我们的是一张张令人敌血脉喷涨的裸照。刀子就在我的棉衣里面。我的右手伸进棉衣,已紧握住它。我一直盯着他的心脏。我将把刀子插入托马斯的心脏。
可就在我举起刀子,向托马斯的胸膛刺去时,我听到一阵混乱的骚动。战俘营的大门突然打开了,早晨的光线从门框里射入进来。和光线进入的是五个美国兵,他们来到李自强面前,用枪对着李自强,叫他起来。一会儿,他们把李自强带走了。李自强被带走前,用锐利的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没刺死托马斯,我刚才是在梦中。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李自强的突然被抓,在难友们中间引起了不安。有人怀疑出现了叛徒。我发现早晨以来,很多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这让我感到屈辱。不过,我确实为自己感到害羞。我竟然因为那仅仅是一个梦而如释重负。我对自己非常不满。我像一个罪人一样低着头,好像李自强被抓真是我告密的。这天,美国人没安排我们去筑路。也许他们正在审问李自强。战俘营里,难友们都没说话,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就破灭了,这令他们感到气馁。他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
我感到自己正身处危险之中。我不断在心里盘算这次行动失败的后果。也许我会受牵连,他们会因此把我杀了。要是以前,我不会害怕,但现在我不想就此死去。我还要去故乡见我的小护士。我不知道谁是告密者,虽然战俘营只有十九名难友,但人心难测,谁是奸细你很难判断。我甚至想到奸细有可能是李自强本人。是李自强给我设置了陷阱。这样一想,我抽了一口冷气。
难友们对我充满了敌意。很多人开始相信我就是叛徒了。我感到很难在这里呆下去了。我要么被美国人杀死,要么被难友杀死。我有这个预感。整整一天,我的右手都握着棉袄里的刀子。我双眼警觉,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大家在静静等待正在降临的风暴。
傍晚,送饭的南韩人把门打开时,我吓了一跳。南韩人的后面跟着两个端着枪的美国兵。两个美国兵的出现使气氛骤然紧张。往日只是南韩人送饭的。美国兵显得比往日要来得警觉。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没有,他们仅仅是来送饭的。当时天已黑了,我看到兵营里的探照灯开始来回搜索着。我看到门外的黑暗。我看到了把守战俘营的哨所。哨所外更黑暗,但我知道哨所外的黑暗叫做自由。那黑暗在诱惑我。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甚至没想自己的心为什么狂跳,我已站了起来。我迅速靠近那个美国士兵,那两个美国兵警觉地看着我。他们开始本能地做准备。但还没等他们准备好,我的匕首已插入了他俩的心脏。我在侦察学校时学过如何快速出手,在敌人没反应时解决。那个南韩人见此情景,他把饭锅放在地上,无声地哭了。我怕他喊出声来,我的匕首又刺入他的胸膛。
大家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我会这么干。我自己也没想到。此刻他们的眼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想起他们以前投向我的怀疑的眼神,我感到委屈,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我说:
“我去把那个哨兵干掉,然后你们就跑吧,要是把我们送进釜山集中营,我们就再也回不到祖国了。”
我拿着匕首,向出逃必经的哨所潜伏过去。兵营的探照灯让我无处藏身。我匍匐在地上,向哨所靠近。我离那哨所越来越近了。我已经看见哨所值勤的美国大兵。这时,哨所的灯突然亮了,美国兵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脸疑惑。他显然已经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我躲藏起来。
那美国鬼子终于来到我面前,我从后面抱住他,迅速地扭断了他的脖子。然后夺走了他的枪。
我向身后的难友挥了挥手……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俘虏营的。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点想念托马斯。这个人救了我两次命啊。看来,我真的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击中啦。
我来到托马斯的营房前。他的营房外布满了岗哨。但我还是想去看他一眼。我是从一个铁丝网的口子进去的。这要冒很大的风险。我当过侦察兵,这点困难我对付得了。就这样,我来到托马斯的窗口。房间里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想托马斯睡着了。我当然不能和他告别。我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在他的墙上写了几个字:
“再见了,托马斯。”
写完这几个字,我就跑了。我跑了一段路,听到美国兵的军营响起了警报声。我想,他们终于发现俘虏们跑了。我不知道托马斯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我越过河流,来到山林里。老实说,我不知道往哪里逃。我不知道我们的部队在哪里。我只是往北走,我知道我的家就在北方。想起自己不再是俘虏,我感到无比宽慰,俘虏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耻辱啊。
我有点困了。我想,还是休息一下吧,我坐下来,把枪抱在怀里。我很快睡着了。在睡梦中,我还见到了那个小护士。梦里那个小护士没穿任何衣服。
我是被人弄醒的。醒来的时候,我很不耐烦。怎么可以搅了人家的好梦呢。但当我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我惊呆了。托马斯正举枪对着我。我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拿起怀里的枪,对准他。
托马斯说:“把枪放下,否则我会杀了你。”
我看到托马斯那双天真的眼中有少见的凶狠。一种准备杀人的凶狠。
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他同我说过的,他之所以管俘虏是因为他不想杀人。他说杀了人他会受不了,会疯掉的。
托马斯很敏感,他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柔软。他放松下来。他放下枪,对我说:
“请你把枪放下。跟我回去。不会有任何事。”
可就在这时,我扣动了扳机,把托马斯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扣动扳机。托马斯一脸惊愕地倒在我面前,他天真的双眼中充满了疑问。他带着满腔的疑问见他的上帝去了。
当我知道自己杀了托马斯后,令人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不安,相反,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我是一名志愿军,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志愿军。一种前所未有的英雄气概和自豪感迅速在我的胸中扩展。我抬头望天。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听到枪声,他们会追赶过来的。我无比鄙视地看了一眼托马斯,然后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转身走了。我边走边骂:
“你这个美帝国主义走狗,资产阶级下流坯,我代表人民处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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