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参加一所高中(七中)的复读生摸底考试,数百考生在操场上成方格状铺开。北方的八月,骄阳似火,即便是朝阳也带着火辣逼人的威力。试卷发下来不久,太阳已经烤得人头昏脑胀了。我把校服外套脱下来,顶在头上。别的考生见状,纷纷效仿。但立刻就有一颗煞星降临,此人正是七中的教导主任,人称李疯子。听说黑白两道都有些威名,学校里的老师唯他马首是瞻。学生眼中,他更是个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可怕阎罗。李疯子一声断喝:“把衣服拿下来!”参加考试的大多原是七中的学生,闻声乖乖就范,不敢有丝毫迟疑。我是外校来的,正是叛逆的巅峰时期,哪吃这种呼喝?我虽然内心慌乱,但还是故作镇定,不予理睬。只见李疯子快步向我走来。行至我桌前,站定了,又是一声断喝:“站起来!”我依旧披着衣服,但他君临天下的威严几乎让我不敢直视。为了显得跟他一样高,我吊儿郎当地站了起来。李疯子大概也是多年没遇见刺头兵了,一时之间忘了曾经熟谙的技能,只是问我:“叫什么名字?”说话的同时一把抄走了我的考卷。看到上面的名字,念了一遍,又问我:“穿不穿?不穿就滚!”
我本来准备理论一番的,什么自由、人权之类的。话至此处,我拿起文具包就往外走,愤怒而决绝。走出考场区域,我回身看到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我看。同时,其他的监考老师——李疯子的马仔,大约七八个人向我追过来,把我截住了。全都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然而我们身后那几百双眼睛、几百颗灵魂在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对他们形成道德威压,帮了我。我终于找回一点勇气,用家乡话说:“干嘛?你们靠嗓子唬不住学生,就要动手吗?”
这些马仔一时也没了主意,看向李疯子,李疯子一摆手,他们放行了。
此事之后的当天下午,我和一位同村的同学一起坐班车回家。这位同学之前便是七中的学生,高考不理想,选择复读。他是个非常腼腆,性格懦弱的人,从来不与人起冲突,受了委屈就只会抹眼泪。也是家里的独子,倍受宠溺,整个人文文静静的,像个女生,只有在家人面前才敢使使性子。然而在购票的时候,他与售票员起了冲突,为了五毛钱吵得面红耳赤。本就是他理亏,又看他那么激动,我也没敢劝他。我不劝他,更深的原因可能是我觉得我理解他,他在做一件让他觉得勇敢的事情。后来我去当兵了,几个月后,在与母亲的闲谈中听闻他的一件怪事。
大概就是那天从学校回来,他向家人表示自己不愿去七中复读,其他的任何一所高中他都接受,七中就是不行。此事操作起来当然费钱费力,家人也更想知道他在七中受了什么刺激,于是向我母亲打听。
我对母亲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比谁知道的都多,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仿佛也不想说。但的确,我暗暗有些得意。
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关系很不错。那时候我是尖子生,每年都能捧回几张奖状。他学习成绩处于中上水平。在别人眼里,我是别人家的孩子。周围邻居也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围着我转。
有一个冬天,轮到我和他给教室里的火炉起火。那天凌晨五点多,我就到了他家。时间尚早,我煨在他家的热炕上。他们一家人都醒来了。他母亲下地帮他做荷包蛋,其他人,他的爷爷、父亲、两个姐姐都围着我和他。他爷爷出了几道算术题来考验我们。我反应敏捷,屡屡抢答,出尽了风头。年少无知,我当然无法体谅伙伴的感受,只是在一声声赞美中越战越勇。
初中时,我们分在不同的班级,加上他极度的内向,我和他少有联系了。高中就读于不同的学校,完全没联系了。直到那次摸底考试,我们有了一点点短暂的相处时光,但我压根不记得我们之间是否交谈、又谈了些什么。
最近从母亲那里听到他的消息,他入狱了。在维护自己母亲的争执中,他用铁锹铲掉了别人的鼻子。我对他当然没有任何恶意,可时至今日,我觉得我有愧于他。我不知道,当我走出考场时,坐在那几百考生中的他是否也默默注视着我,心里又翻起怎样的波浪。但听到他入狱的消息,我开始觉得,是我,作为别人家的孩子害了他。在所有黑灯瞎火的人生里,谁又比谁更有资格成为别人的路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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