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这个题目,在我心里好多年了。
最早是十二三年前,我在城郊租住的房子后面,便是一片野地。时当深秋,经常在暮色四合的时候,透过后窗便可以看到农民在烧秸杆,蓝色的烟气从火光上面升腾起来,飘散在空中,当暮色渐次凝重,烟看不到了,只有桔红的火苗在夜色里跳跃。我常常一个人看着这烟火发呆,一看就是很久,同时思绪飘散开来,回到的儿时随着父母在地里烧秸秆时自己在旁边雀跃的场景,以及更加渺茫不可识的遥远所在……然而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正动笔。
几年前,看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时,里面黄磊的一句“平凡人生烟火色”,颇打动了我的心,再次想起这个题目,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自己的忙碌和懒散,不久就冷淡了下去。这次重读鲁迅杂文集,在《坟》的“后记”《写在“坟”的后面》里看到了这样的话:“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心底的记忆都被唤醒了,十几年前和几十年前的烟火都在眼前腾跃起来。
当然,在大气环境的考验日益严峻的今日,别说燃烧秸秆,就是炊烟灶火都变得面目可疑起来。可几曾何时,烟火意味一粥一饭,是世间最温暖的事物。灶里有火,锅里有米,心里才踏实,日子才有盼头,生活才能继续。谁家的烟肉不再冒烟,则可能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穷困断顿或者避祸逃亡,甚至绝户。这件事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在我们那里,人与人见面的问候语,除了“吃了吗?”就是“烧火了吗?”
我们小时候课余的劳动,很大部分就是为了让家里的灶塘有烧的。记得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有一个情节,是关于少年孙少安拾柴火的:
“他先是跟着父亲,随后便和村里同龄的男孩子一块相跟着出山砍柴。每天一回,每回一小捆。他甚至学着像大人一样,用草绳把柴双套腰一捆,又整齐又好看。母亲舍不得烧他砍回来的柴,就把这些可爱的小柴捆另外垛在院子里。时间长了,竟然垛起了规模不小的一垛。来他们家串门的村里人,都指着这一垛柴,对他父母夸赞说:‘哈呀,这娃娃将来个是个好受苦人!’城里人夸孩子学习,乡里人夸孩子劳动……”
书中这段情节发生的时间,大约比我的童年早二十多年,但是却与我的经历如此相似,让我读来非常亲切。不同之处,就是我们那里山上荒芜得很,没有什么柴可砍——山上或沟子里棉槐或刺槐之类的灌木丛,早在深秋的时候就被承包的人割光了,就是还有,也是不让外人随便砍的——那时候,秋冬时节的放学之后,每个孩子都都背着大大小小的花篓、拿着镐子或者耙子到地里去打茬子活秸秆叶子。
所谓的茬子,就是玉米或者高粱等的秸秆被割掉之后留下的部分,需要在来年开春之前刨出来,以免影响耕种。这部分比秸秆更加粗壮,更加禁烧,是最好的柴禾。但是,因为根部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带着很大的一块土疙瘩,需要将土敲掉才行,是要费一番力气的。在打茬子的时候,要优先打自己家地里的。每家对茬子都很重视,是不希望别人打去的,如果离家远看不出的地方,往往割秸秆的时候割得离地面很近,使茬子只剩下一个很小的头和一个很大的土疙瘩,使人觉得费劲巴力地打它付出和收益比太低,不值得。等到地里茬子打完了,就只能搂秋天时被吹落的秸秆叶子甚至杨树叶子了。但是,秸秆叶子虽然易燃,却不禁烧,火苗刚跃起来,舞动几下,就熄灭了;杨树叶子更差,连火苗都不怎么起——不管怎么样,有烧的总比没有强。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是,现在每当回家的时候,看到沟满壕平的柴禾叶子,总有种把它们弄回家里的冲动。
在我的记忆里关于捡柴禾有这样一件事。那是大约我六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母亲被我们兄弟俩的打闹争吵弄得不胜其烦,抡起笤帚疙瘩把我们赶了出去:“别在家里闹腾,给我捡柴禾去!”其实这话她以前说过许多次,但这次实在是忍无可忍,动了真格的。没办法,我们哥俩只好垂头丧气地出了门,我哥背着花篓走在前边,我拿着镐头跟在后面。天阴着,野地里没遮没挡的,北风很硬,吹在脸上和刀割一样疼,不一会儿就把棉袄打透了。我哥让我躲在花篓背风的一面,他自个儿在一旁捡柴禾。花篓满是窟窿,根本挡不住什么风,我蜷缩着身子,看着我哥,盼着他能早点捡满一花篓,好回去——现在回想这个场景,还是觉得很温暖。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各家就那么缺烧的呢?仅仅时隔二十多年,现在光秸秆都都烧不完,一垛垛的陈年秸秆堆那里任其腐烂,山上沟里的条子也没人割了,谁还用辛辛苦苦地捡柴禾去呢?有人说,是现在各家都不养牲口了,所有的秸秆都用来烧火,自然是够了。这话说得有道理,因为大牲口对秸秆的消耗量是很大的——可是那时候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养牲口啊。我想,或许和现在村里种植的农作物单一化有关系。在我小时候,除了种玉米、高粱这样的高杆作物,还要大面积种谷子、黍子、黄豆、黑豆、豇豆、小豆、芝麻等矮杆作物,矮杆作物是不出多少秸秆的;现在不要说别的,就是高粱都几乎没有人种了,种谷子呢,只为了自己家吃小米,种的也比以前少多了,漫山遍野,都是玉米的天下了,而且现在的玉米,由于品种的变化,秸秆比以前粗壮多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使得现在我们那里燃料变得充足,都不能抹杀当年缺烧的之事实——要不然,我的太爷再败家也不会把准备用来盖房子的椽子檩子都劈了烧火。不光是冬天里,这一年都要为烧的操心,平时在路上捡干牛粪、去树林里捡树枝,秋天里割蒿子……每当阴天下雨,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露天里的干柴禾收进屋备起来,不然做饭就没有烧的了。
大人做饭时帮忙烧火,差不多是每个农村孩子必备的技能。烧火做饭,就免不了要受烟熏火燎,如果是夏天的中午,那绝对是一个“烤”验。特别是碰上气压低的天气,烟囱不爱冒烟,或者柴禾太湿,无法起火苗的时候,烟气会从灶塘眼里翻翻滚滚地冒出来,屋里跟神仙洞府似的,呛得人直咳嗽,涕泪横流。每当这个人时候,母亲就让我们躲出去,屋里只留下她一个人。不,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父亲。不过父亲不在外屋,而是在里屋炕上,斜靠着炕梢的背垛,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大声打着呼噜,已经睡着了。呛人的烟气、难捱的溽热、围着他嘤嘤飞舞的苍蝇,都不能打扰他的睡眠——而和他一在地里忙活的母亲,在为我们准备吃的东西。
我曾经觉得“烧火”和“做饭”是天然联系在一起的,就像觉得母亲的辛苦是天经地义的一样,直到上初中时的一天,我去镇上一个同学家吃饭,看到原来天底下并不是每个家里做饭都会烟熏火燎,也不是每个母亲都那么辛苦——做饭只要把米放到电饭锅里按下按钮,做菜也无需柴禾,只要点下火,灶上就腾出蓝色的火苗来,一点烟也没有!那顿饭吃了什么我早已忘记了,但是带给我的震撼却到现在还记得。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深切地心疼起我的母亲来!
现在,虽然我们给家里买了各种电器,但是我父母他们做饭的方式还是老样子,一方面是因为烧火不光是为了做饭,也是为了取暖,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样的生活习惯已经深入他们的血脉骨髓,真的已经变成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了。每次回老家,我妻子最不能忍受的是到处都有“一股味”,家具上有,被子上有,屋里有,院子里也有,在家呆几天,连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都有了。她说的这股味,其实就是烟火气,一种让她无比厌烦我却无比心安的味道。
我想,随着科技的发展和环保概念的深入人心,或许哪怕是在像户子沟这样的农村在做饭时也会无需烧火了吧。这对为家里提供一日三餐的女人或男人们无疑是件好事。可是,对于它,就像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但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许多事物一样,让我感到欣慰的同时,又莫名地觉得有些失落甚至哀伤。
据说,在某个旅游景点,清晨和黄昏的时候,村子四周的山坡上总是架满了“长枪短炮”,那些旅游的人和摄影爱好者都静静地等待着村里炊烟升起的那一刻。或许正像歌曲里所唱的那样
“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罩大地
想问阵阵炊烟
你要去哪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
这屋顶上袅袅炊烟和灶塘里跳动的火苗,是人世间最平凡但又最温暖最有诗情画意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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