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破五，田家圪崂就又“空”了。除了六十以上的老人和十岁以下的娃娃，剩下的人口搬了指头也数得过来了。
初六这一天，田七婶起得很早，给他儿子田永贵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又把昨天晚上整理的预备给永贵今天带去的东西反复查点了好几遍，才安下心来坐着等永贵起床。
永贵起来抹了一把脸，挑了几筷头儿菜，就要走。七婶说：再吃两口吧，晌午还远着呢，路上的饭食总不及家里的。永贵说：不吃啦，娘吃吧！便提着挎包往摩托车上捆，七婶赶紧拎了东西跟着。永贵说：娘，这些留在家里吧，大兜小兜的带着不方便，坏了怪可惜的。七婶说：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又吃不了多少，放在家里才浪费呢，出去门行动就要钱，也还吃不好，就带着吧！永贵没办法，就挑了两兜塞进骑座下面的箱子，对七婶说：实在塞不下了！接着，就发动了摩托。
送走永贵，七婶顿时觉得眼前凄凉起来。她忽然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自从田七叔去世，她就把所有的心都寄托到了唯一的儿子永贵的身上。心想着，啥时候给永贵娶了媳妇儿，就不用成日地操心了。
永贵二十时候，说是在外面打工，其实不过是跟了人胡孱，口气不小，挣得子儿却没几个。那时，七婶跟永贵提亲，永贵连女方的面都不见，总是说：早着哩早着哩，外面有的是钱，三五年挣了钱就搬到大城市，接娘也过去，不回田家圪崂了。七婶半信半疑，也不敢私自给儿子做主。
可这日子流水一样，转眼永贵都二十八了。在农村男娃子过了三十，想娶媳妇就只能被人家反过来挑了。七婶心里急，再不能任由儿子这么胡闹。
七婶的娘家表姐给永贵介绍了一个对象，七婶偷偷地回娘家谢家坳一看，这姑娘不仅模样水灵，而且落落大方，暗下十分欢喜赞叹，也不及与儿子商量，就当即定下了这门亲事，还许了五千块的彩礼。
谁知，安排好的见面日子，永贵竟然不见了。七婶费尽心思圆了谎，可单丝不成线，几次下来女方家里也看出了道道，对七婶说：你娃不愿意就算了，也用不着躲着，我们闺女又不是丑得嫁不出去！那彩礼钱嘛，按理说不应该退，可话说回来，咱们也算沾点亲戚。你们这来回这么折腾，我们就算白贴贴时间，可闺女究竟受了不少委屈，这样吧，返给你一半，以后两清。七婶接过钱，一边笑着假推辞，一边咬牙咒道：这该死的娃，看他错过了这个村儿，还哪儿去寻这么一个好的店儿！
后来，没半年时间，这姑娘就嫁给了县城里开百货商店的徐百万的儿子。
三年后，永贵回来了，不过不是像他当初说的那样接七婶去大城市享富贵。母亲看着他空空的双手，就明白了一切。
天下娘心都一样，再没出息也是自家的娃。见到黑瘦的永贵，七婶登时就呜咽起来。本来憋着心里的无数数落的话一语也没说出来，只是把永贵搂紧怀里，反复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永贵确乎是变了，不止是增长的年龄和加深的肤色，还有性格。他已完全没了以前的大口气，却徒添了几分大脾气。七婶知道，儿子这次是真的想成家了。
七婶跟永贵说：娘也老了，你也不小了，是该成个家了，成家立业，你也不会再这么六神无主的，人人都是打这样过来的。这次永贵没有再跟七婶倔。
七婶央了人到处给儿子说媒，可人家听了她家的情况，都避得远远的。当然也少不了一些讥笑讽刺的话，就像刘家窑刘大脚说的：以前鸡蛋里挑骨头，现在是骨头里挑鸡蛋——挑来挑去也是个零。
最后，郭家堡的秋菊大婶给七婶说：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说了准成，可就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先给永贵娃讲清楚，让他打打清楚，别又耍脾气，要是还像以前那样去闹事不成可不能赖我！七婶说：你只管开口，这回，我都做主，不会任由他放肆了！秋菊大婶说：我有个远房侄女，今年三十三来，结过一回婚，不过娃子现在是男方在带。七婶说：带着也不打紧，只要人品好，其他的都好说。秋菊大婶说：还有一个条件，得在县里有个房子。你也知道，现在都讲这个，虽然这姑娘条件差了一点，可现在就是有房子也不好找媳妇儿的，另有几家都在争取，只因咱姐妹平日里交情好，我才跟你保这个媒的，你问问，只要永贵那娃愿意，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晚上时，七婶跟永贵说了，永贵一脸不快。七婶说：贵儿，不是我说你，啥事儿都得看个造化。早些年，我娘家表姐给你介绍的姑娘多好，你不要，现在还这么挑三拣四的，别说像以前那样的，就是连现在提的，也没戏。再过上两年，就跟村东头那二狗子一个样儿，一辈子打光棍吧。永贵扑在床上，脸侧对着墙，听着七婶的一通教训，也没气一样。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娘说咋办就咋办吧，俺听着！
去年春上，七婶和永贵去县城看房子。跑了几个楼盘，却发现房价贵得怕人。正在他们打算回去时，看到了一个经理模样的小姐走了过来，那小姐满面笑容地向七婶说：姨，你也来看房子啊。七婶端详了半天，讪讪地笑道：随意看看，房价涨得太快啦！小姐说：是啊，一年一个样，下手得趁早啊。以前买全款，隔几年就只够凑首付了。姨，这是我的名片，咱咋说都是亲戚，找我买总不会坑你的。
七婶永贵娘俩离开后，永贵迫不及待地问：娘，你认得那个经理，真好口才模样！七婶说：她就是那年我给你介绍的对象！永贵一下子惭愧地耷拉了头。七婶说：哼，真是人家说的，下手须趁早，早干啥去了！
回到家，七婶翻箱倒柜，捐出了半辈子攒下的积蓄托那个经理给永贵在县城交了房子的首付，次月就迎娶了秋菊大婶介绍的媳妇儿。媳妇儿好吃懒做，脾气也不好，永贵虽不甘心，也只能忍着，他知道再经不起一丝折腾了。
去年秋收的时候，媳妇儿查出了身孕。七婶兴奋得在七叔的牌位上进了三柱香。从此，她更振奋精神辛苦操持，形容也更加枯槁了。
就在初六送走儿子的那个晚上，七婶做了一个好梦，梦到儿子的房贷终于还清了。而就是在这个晚上，她死在了窑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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