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添盈潮汕餐厅里静悄悄地,昏暗暗地。由于本地人的习惯,中餐后就是下午茶时间,桌子早已按小个体摆好,也配好了密封的碗筷。靠近出品窗口外的一张古典红漆大方桌桌上摆放着一排排的纯白色陶瓷壶,后一个茶壶的壶嘴对着前一个茶壶的屁股,一字排开,形成与桌面同样大小的方形就像国庆阅兵时出场的一阵方列正等着国家主席的检阅。
在这样一个满是本地人的旧村,在这样一条百业待兴的老街,在这样一个随时改变营业特色的小餐厅。服务员们,厨师们个个顶着一双疲倦、布满血丝的双眼,伸手打着哈欠,手里极不情愿地擦拭着阿姨刚洗完的筷子,另一些人则无精打采地把已擦干的筷子送进筷套。
大门右边是本店的收银台。文利低着头趴在台面上,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认为她在偷睡,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又在借电脑光看书了。中餐后一律关灯、关空调——这是老板的死命令。要是哪个倒霉蛋不小心开了或到点忘记关了,到了发工资日老板会毫不留情地扣你一大笔。
文利在这里做了快一年了,想想还真没有足额领过一个月工资呢。好不容易盼来出薪日,半秒不要就数完了,失落半宿,辗转难眠。文利常常在梦里梦到自己捡到好多钱,欢天喜地拿去学校交下一年的本科学费。梦是美好的但回到现实中还是要面对。她现在不敢去学校上课,班主任只要一见到她就会笑脸盈盈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她是知道班主任心思的,她的职业微笑脸在学校是评过奖的。她的微笑不代表对你的理解和善意。昨天班主任又打电话催她去学校,说几个班的学生都全款交清了只剩她一人没交了,如果再不交就会影响她本季度和本年度的奖金和评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万一班主任真没拿到本季度和本年度奖金,那责任可全在她了,文利深思极恐。
文利把肘子支在台面上,手撑着脸,眼神流离地望着门外,看向马路尽头……她想:是该走的时候了,在这里一年除了没饿着自己,兜里一分钱都没能存下。每个月说是有650元但每次都被老板巧妙地计算着,最后只拿回工资的一半,再添几件衣服谁还能剩下什么呢?
她刚来时,这家餐厅是以湘菜和快餐为主,几个月后换了一批广东糕点厨子就做起了早茶、中餐、下午茶和晚市。再后来也不知道老板又从哪里请来一批潮汕厨子,这里就变成了现在这个不湘不粤不川不潮的四不像餐厅。早上经营粤式早茶,中午炒菜、卤味和快餐。晚上炒菜、卤味、沙锅粥和烧烤等。
“啪……”
文利收回记忆,追着声源寻去。之前坐在后排桌边干活和聊天的同事们,都纷纷朝后厨跑去。挤不进的人就站在厨房门口往里探头。文利被声音牵扯过去,快刚到门口,忽然收住脚步,心头一紧。她蹑手蹑脚,快速回到前台,赶紧将桌面上的书和笔记本塞进抽屉,拿出上午的账单一张一张地核对计算。算完上午的账单还将本月的所有账单拿出来核算一遍。
“刚才阿梅打破一个饭碗扣十块,老板再三要求的……”李经理又补充道,“以后要是谁再打破碗盘按第一次的双倍赔偿。”
每月只领半月工资的文利对老板这种作风很是不满正想找李经理说说,让他多替员工想想,不要只做老板的传话筒,久而久之会激起公愤的。还不等文利开口,李经理早已走开了。
文利在的这一年里,餐厅经理走马观花似地替换着,比四季更替还要频繁,换到如今的李经理已经是第六位了。文利也搞不清楚他们从何而来又为何而去,但其中有一位女经理临走时与老板发生肢体冲突,那一幕让她记忆犹新。
有句俗语说的好:“请神容易,送神难。”老板这边变着戏法式创新立意,一门心思想通过改革餐厅菜品特色、扩大经营范围赚取丰厚利润。餐厅服务员的服装跟着经理的命运来去。另一方面又要想方设法送走现有的厨子们。让老板最头痛的莫过于抓不到厨子们的差错,可是那天一位无心的食客却帮了老板的大忙。
经理被叫过去,得知这位客人点的清蒸鲈鱼有异味,客人一口咬肯不是新鲜要求退换,经理道了歉,端走了鱼并叫一厨重新蒸一条鲜活鱼。这件事情的整个经过被坐在一个角落的老板、老板娘收在眼底记在心里。
文利正在逐个录入当天单据。隐隐约约从后厨传来吵闹声,两方似乎都很抑制。随即吵闹声、叫骂声愈来愈近。老板双手背后,一边朝餐厅走一边用广东话骂人家老母。一厨老大的老婆就是餐厅经理阿英听到后,疯了似地纵身扑过去。可怜的人,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身高不及老板的腰。不是她太矮而是老板太高太大支了。四个中国平均身高的人两两叠在一块才能比过老板那身块。不论阿英如何推如何抓,老板始终稳如泰山,一挥手。“啪”的一声,阿英的半张脸上通红一片。刚走进餐厅的一对情侣见此情况面色熬白,还以为自己误入了黑社会,一溜小跑,男的跑在前面,女的落后几步,两人时不时停下脚步朝这边张望。
餐厅很快乱作一团,一厨老大见老婆被打直冲过来,却被一旁的老板娘用力一推拌倒在旁边的桌子上,咬紧牙,咒骂起来。老板娘和老板有着一模一样高度和宽度。
“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乡下人,你的工作谁给你的?你的经理位置谁给你的?你们每月领的工资又是谁给你的?都是我,是我!”
“我给你们机会在这里工作,在这里学习,还给你们发工资,你们应该倒过来给我交学费……”说完,瞟了一眼在场的所有员工。他背过手,仰着头,鼻子都要上天了。
文利早已放下手中的账单,拉着泣不成声的阿英在靠墙的桌子边坐下。这一幕早已刻入她的骨髓。她想起了一本插画书上西方的旧资本家对贫苦人的剥削。此时正在上演的不正是发生在21世纪新社会里的旧资本家吗?旧社会的资本家在新社会里又活了过来。
文利摸了一把脸,方知自己流泪了。此时的她比任何时侯都要坚决——这次她一定要走。
第二天清早来上班时,厨房里静的骇人,往日里一厨也会有人过来准备材料,今天却一个人影也没见着。文利试着朝厨房光亮的地方走去。经过茶点厨房时,高高的蒸笼后闪出一个人影。文利定了定神,良久才看清那个人的面目。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伙子,眉清目秀,套着一件不大合身,一层不染的纯白厨师衣帽,甚是滑稽。要不是他正做着糕点,你绝对不会把他和美味可口的各种粤式点心扯在一块。
文利把自己疑惑不已的问题丢给他。从他口中得知:一厨的一干人等昨晚被几个拦在宿舍门口的警卫和居委会的人以没有居住证为由都轰走了。如果聚众闹事就抓起来蹲监狱。就这样,一厨十几个人一夜之间全消失了。我明知故问:这些会是谁干得?他不再言语,只顾埋头做自己的点心。
面对空空落落的餐厅,两个早班同事拖着盛满碗筷的拖盘正桌挨桌地摆放。待早茶完毕,餐厅里忙碌的人中又多了一位穿黑色套装的女经理。
听说她是老板从高档酒家挖过来的人。随着她的来到,服务员的服装统一换上了黄色T恤和黄色鸭舌帽。礼貌用语也要一日练三遍,不但要练还得逢人能说。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老板过来交待一声让文利结清她这一个月的工资。文利听到老板自言自语:妈的,只知道拿钱,什么事都不干。当初还说自己多能干,我看她除了做婊子,什么事都做不成。
这个女经理素来高傲,不与底下人说笑,有板有眼、不遗余力地执行她那一套颇为自豪的管理规则。还没等文利打听到她姓什名谁就要残忍地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她心里不由得羡慕起她来,她是自由的,她还有走的自由……
李经理不怎么管事,另一种说法是他根本管不了手下的人。自从老板打人事后,服务员,留下的厨子们都存着有一天过一天的心思,谁也不肯卖力。吃饭要吃好,早餐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能送多少就送多少。有客人来,冷眼相对,叫半天也无人理会,人多就拿扫把扫一地灰尘。老板坐阵餐厅又是一片祥和。
日子一天天地过,门一天天的开,客人却愈见愈少了。服务员们也喜得一身清闲,工资少一半就少一半吧!反正老板也讨不得好。
一天早茶过后,李经理红着眼跑到收银台里坐着,口中愤愤不满,又像在对自己说:“老板也太欺负人了,我不拿他一分钱帮他管理餐厅,还遭他侮骂。我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有什么资格指着我骂爹骂娘?让你骂,老子不干了……”
文利看了一眼李经理,吃了一惊,他在哭。她脑子里快速闪现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想必这次老板真的让他伤透了心。她能想像当时老板指着他骂的情景:老板端坐在太师椅上,口沫横飞,恶语相向,什么恶毒骂什么。一定是触及了做为人特别是做为男人的尊严,否则他不至于气红了眼。
没过几天,又来了一位新经理。听说又不知从哪儿挖来的。内蒙古的,人高马大。文利想象着如果他们要是打起来了,老板绝不能占半点便宜。
文利曾多次向老板提出辞职,都没获批。最后问烦了丢下一句话:想辞职可以,除非你能说服我。好似有一丝希望其实并不存在。就如水中月,镜中花,它们似乎的的确确存在于你的视线里但你又如何能获得。
为了下学期学费,为了更自由的生活,当天上完早班后,文利偷偷收好行李去了一家厨房师父介绍的茶馆上班。
文利走后的几天里,常收到好心的同事给她电话或发短信叮嘱她这一段时间尽量不要回来,最好不要去那里逛。老板放出话要找人收拾你。
一晃三年过去了,一提到那个地方仍心有介蒂。三年变化真的很大,有人说她的五官也不似从前的粉团脸了。文利第一个想法就是那里的人应该不认识她了吧?想回去看看的想法一日强似一日。
当她再次来到那家餐厅坐落的位置时,铺面还是那个铺面,街道也还是那条街道,但里面工作人员却换成白大褂。现如今它已摇身变成了治病救人的小诊所加药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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