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发现孜岐在家,彼时他正站在阳台抽烟,另一手拎着花洒给绿植浇水。我不是很惊讶,恰好我也有事想问他,尽管我现在心力交瘁,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放过自己的人。他见我回来,将手里的烟掐灭在花盆里,走过来替我放好行李,又帮我拿来热水,在父母面前,他总是很温顺的,当然,我们也很少对他加自己的意志。李图这两天出差了,家里却不会冷清。一到晚上,所有房间的灯都会被打开,一片白一片黄,有人影憧憧的假象。哪怕现在黄昏将至,房间还是很亮堂。孜岐理了头发,看着比之前精神了许多,低头的时候却暴露了许多白发。我瞥了一眼,然后移开目光。一口气闷在心口,上不得,下不去。年纪越大,苦恼的事情越多。
我说:“我们坐下来,说会儿话怎样?”
孜岐淡笑了一下,点头。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特别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你的,你喊我妈妈而不是阿姨。当然,我心里是很震惊的,觉得你乖巧又可怜。你懂事,有出息,能收拾好自己的生活,也会照顾家人。我还记得,你小时候老给我写信,总是不忘委婉地提醒我多多关心妹妹。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孩子,也许我和你父亲的婚姻没办法走到现在,”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将我想说的话说完,“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扪心自问,我是一个称职的继母。可是,我并不赞成你和边成的婚姻。如果你们换个结婚对象,也许你会成为一个令妻子幸福的丈夫,边成也会是一个能干甜蜜的小妻子,过着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边成,可能也不会死,也不会遭遇丧女之痛。我知道,在你心里,是看不起边成的。她的依赖性太强,从小也不得亲生父母的宠爱与关心。你对她的感情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可是,你不必娶她的。既然娶了她,为什么不好好对她?你会认为我这些质问来的太晚了吗?”
孜岐沉默许久,又点了根烟,夹在指间,良久才避重就轻道:“边成的葬礼,怎么办?”
我这才想起,自从取回边成的骨灰,我们就再也没有谈起边成了。她的骨灰由孜岐保管,一直不曾下葬。事出突然,我们根本没有为边成准备墓地。孜岐这么一提,我才恍然大悟,如果大家不曾相聚为她流泪、追念她,就能假装她没有消失。潜意识里当作她像是原来一样,远行,然后没有消息罢了。
“您知道吗?小时候,边成最期待的事就是您在她生日那天会在她的碗里打两个鸡蛋,可您有时候记得,大多数时候什么表示也没有。她后来和我说,希望您从来都不记得给她过生日就好了。我是可怜她,但那不代表我不爱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对她的关心比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都多。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长大以后,我们的相处方式变了。她明明还是一个小小的人,却那么让着我。一直以来,大人都和我说要懂事,不能让爸爸操心,妈妈是因为我死的,所以我要报答爸爸。只有边成对我毫无要求,我却变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和这样的人相处。最后,我被惯坏了。是爱情吗?我不觉得是。也许是出于责任感和依赖感。我也不认为她真的爱我。但就这样吧,日子过一天是一天。我从没想过会这样失去她。尽管在此之前,我曾设想换一种生活状态。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这样的结果是我无法承受的。也许我做错了,可我不后悔,即使一切推倒重来,我永远只有一种选择。”
这就是我们家的人。不论发生了什么,永远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洒脱,还是在逞强。到最后我觉得自己在兴师问罪似的,于是我笑了下,接着沉默。我向前看去,客厅里人影寂寥,去年添置的书柜已经在墙上留下白痕,今年新拍的照片已变得迷蒙不清,一只苍蝇正游荡在吊灯里发出令人厌烦的嗡嗡声。这套房子,凝结了我大半辈子的积蓄,最后将成为我的坟墓,见证我萎缩成佝偻老人最后腐烂在碌碌众生里。我突然想起岷山的那间阴暗的小房间,它在边成的笔记本里流动,指引着我走向另一个人的情绪。我终于想起我准备说的话。
“你看了边成的笔记本吗?”
孜岐摇头,噙着苦笑道:“我怕看到我不想看的。”
我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放在茶几上,将它推向孜岐,“你应该看的。你认识边成的朋友吗?或者她的某些同学。小学、初中、高中的,能联系上他们的,都可以。还是办个追悼会吧,能请来的人都请了。这不就是葬礼的意义吗?不仅是为了死去的人,更是为了活着的人。”
孜岐离开的时候,那只迷路的苍蝇已经消失不见,茶几上的笔记本在灯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追悼会的时间定在阳春三月,但客人名单一直不能确定。理想目标是邀请所有认识边成的人来参加追悼。我将边成笔记本里的人名背的滚瓜烂熟,心里藏着焦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事实真相令人吃惊,我却不意外。一切的不正常早已有了征兆。冷漠使人忽略了密密麻麻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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