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那天,天气好得出奇,明亮的天空寻不见一点阴霾,暖风温和地拂去世人脸上的褶皱,鸟鸣婉转。人们像是来踏青的,不像是来参加追悼会的。其实我们这边的习俗是在大家与遗体告别后,一同将遗体送去火化,然后葬礼就这样结束了。所谓的追悼会是属于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的,死后,各方权贵前来悼念死人的不凡事迹。边成虽然只占了报纸版面中的一方小豆腐块,也算是半个名人。我认为为她办个追悼会,没什么困难的。可当我看到一共有五十多个人来参加这个名不副实的追悼会的时候,我还是有一些惊讶的。
其中大部分的人都是边成支教时的同事、学生以及一些学生家长。剩下的,我只能等着他们来自我介绍了,要不然,就是来蹭吃蹭喝的路人。好热闹。边成的遗照安静地注视着聒噪的人群,他们可能在讨论她,或者是在趁此机会追忆旧时光,又或是在思考一会儿该不该去附近公园赏花看水。不时有人和我打招呼,送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慰问。眼前的情景竟然扭曲起来,连着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面目狰狞的疯子。
有人哭了。是边成教过的学生。他们正在搓眼睛吸鼻子,眼泪鼻涕流得很真诚。一个扎着牛角辫的小女孩抽噎着和我说,她特别喜欢边老师。她很好的。她总能注意到细节。
“边老师给我买过袜子、手套、文具、早餐,哦,还有冻疮膏、板蓝根。”小女孩认真地在回忆,然后扯起自己的辫子,眨去眼睫上沾的泪珠,说:“还有这发圈,也是边老师送我的。我不是同学中成绩最好的,不是最调皮的,也不是家境最困难的,可边老师总能注意到我诶。她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她的视线会落在每一个同学身上。当我们需要她的时候,她就会出现。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呢?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了,就会很难过。想到在未来所有我们活着的日子里,都见不到她了,当然会哭啊。”
边成的初中同学来和我打招呼,并且主动和我说起边成旧时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他们给了我类似的答案。虽然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上学时和边成有超过普通同学的关系,可他们却都知道边成是一个很善良、体贴的女生。她可能不够自信,也不够幽默,可是,他们不自觉得会很信任她。
“她是不是在班上有个朋友叫楼兰?我听说楼兰很早就去世了。”直觉让我必须要在此时此刻得到如同秘密的答案。
“这我倒不太清楚。事情过去很久了,现在我也不好意思说起这件事。不知怎的,我们班里流传着楼兰是低能儿之类的言论,还有人说她父母是近亲。但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是不是真的。那时的确也做了很多蠢事,现在我都没脸去回忆。我们当时的班主任,比较严厉,但她也不管学生之间的事,她只在乎考试成绩一定要漂亮。所以,她总会当堂辱骂楼兰,或者扯她头发什么的。边成那时候好像是楼兰的同桌。但她也根本不可能为了楼兰去顶撞老师。后来有一天,班主任又让楼兰去罚站,下课了却找不到楼兰了。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来上学了吧。没多久,就听说她死了。班上的人都在传楼兰是因为不堪班主任的侮辱而轻生了。但我们都不敢去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了。”
不论是现实还是虚幻,边成都只是个旁观者,也许她试图剖析自己懦弱的根源,试图去改变楼兰的结局。当她写下与真相脱节的片段,她清醒地认识到,她无法改变某个人的结局,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房间里只剩下客人走后的凉意,空荡荡的。夕阳慢悠悠地走进这阴冷的空间,将一抹猩红擦在边成的遗照上。我第一次仔细地看着边成的脸。遗照选了她为了结婚所拍的证件照,依然年轻,笑得很温暖,小小的虎牙隐藏在柔软的唇角,眼睛弯弯,快乐在眼尾的细纹里流动。鼻翼上跳动着一颗调皮的小痣。我也有一颗痣在同样的位置。褐色发丝轻柔地在鬓边飘动,衬着她的耳朵愈加小巧。我的耳朵也很小的。我已经想不起来她的笑声了,其实她的声音我也很陌生。
夜里梦见了边成。她面容模糊,整个人被裹在柔光中。我使劲揉眼睛,走上前去,她却只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要去哪?我亦步亦趋。等我好不容易追上她,却意识到她早已死去,我抓住的不过是个幻影。待我回首,她却仍站在开始的地方,倒像是从未离开过,反倒是我在逃离,导致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平静地喊她,她却只是站在那,一动不动。我试图往回走,然后醒了。
最后我们将边成和安安以及那本笔记本一同葬在外婆的坟旁。真相不重要。因为当事人的死亡,所有的真相都成了被掩埋的回忆。在日后永不停歇的时光中,属于死者的回忆不断被新的时间所稀释,到最后,近于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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