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RoseHoutel上班的时候经常从这条街上走。那时,我在车站西面的柳泉新庄租了一套房子,为的是上下班方便,如果回老家呢,也可以省却倒车的麻烦,只是这里非常的凌乱,它的南面靠近火车道,东面就是汽车站,再往东走就是安乐街了。每天天不亮听到的不是鸟鸣,而是刺耳的汽笛声,此时,心中的烦闷就像大街上的碎纸屑不时地在大脑的混沌中来回飞舞,看来又得像候鸟一样不停地迁徙。
从这里到RoseHoutel十来分钟,我是说从这条街上走的话。如果你非要转远呢,那也没有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嘛!你可以从杏园东路,也可以从健康街,但至少要花费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安乐街,是唯一一条直线距离意义上最短的街道。我在RoseHoutel工作了五年,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穿过它的心脏,我熟悉它,像熟悉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我能清楚地知道每个门牌号的所在,甚至旮旮旯旯里的蛛网是否完好。
安乐街,以前叫“女人街”,一个和女人沾边的街道,最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一个和女人沾边的街道,肯定有许多故事。这里原先是一个村庄,叫女人村,当然是属于女人的村子,你肯定要问这里难道没有男人吗?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没有。因为她们奉行的是走婚制,沿袭了母系氏族社会的一些特点。如果男女结合,生下的是男孩,就让丈夫带走;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女人就留下。年复一年,年年如此。后来,可能嫌女人村不够文雅吧,就改成了再后来的安乐村。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和城市化的迅猛进展这个村庄被推毁,只留下一条纵贯东西的街道,现在再也难以看到这条街道的旧时影子了,它早已被香水、脂粉,糜烂的生活气息替代。
小街不长,顶多三百来米,正直、优雅,像一个人的情怀。双脚踏在石板上的那一刻回响着小街的空旷,一抬头,就能望见街道尽头的车站和天空中的白云。天空晴朗的日子,浑圆的落日就会卡在这条街道窄窄的缝隙尽头,蛋黄的光芒像镀金一样照亮黄昏的街道。这时,风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就会带来一阵阵女人的体香,此刻,风真的变成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缠绕、耳鬓厮磨,并且会悄悄告诉你内心的秘密,她和水一样,能解读你的困顿和疲劳。如果天气持续晴好,阳光就会无遮拦地倾泻下来,你一点都看不到街道的阴影。有一天,街道突然被注入了新的元素,石板路变成了柏油路,居民房变成了沿街房。一切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你从一块块晃动的阴影里穿过,你怀 疑这里就是个虚幻的世界。风解读着风的暗语,而你不能,因为你不知道风从哪个方向吹,又要吹向哪里。日头越过目光,越过越钝。太阳照常升起,又隐匿在小街尽头。一排排洗头房和小酒吧从地下冒了出来,散发着暧昧的情绪,我的双脚一刹那变地迟疑、缓慢,像青春期的一个急切停顿。
再从这里走的时候,特别是黄昏将下,小街上涌动着骚动与不安,像上空漂浮的袅袅炊烟。你已经听不到脚步的回响了,你怀疑耳朵里出了问题,当然也不单单是耳朵的事,而是整个五官都在无形中变形,你变得好像不认识了自己。一切都在改变。建筑物变得恢弘有了气势,灯光却突然变得朦胧、迷离、含蓄,一些妩媚的女人不合时宜的出现,打乱了这里的生活节奏,那些像夜巴黎街头的女人一样给男人们带来快乐的同时也给这条小街带来恐慌。这是九十年代中期,我成长中的荷尔蒙也变地旺盛起来,那些无以言说的事实,实际上是在掩盖身体带来的伤害。我从Rosehoutel的大院里走出来,坐在离酒店不远的书摊上看书,书或许带给你安慰,且安抚你的魂灵,不让你失落、伤感。我只看不买,老板也不生气,总是笑呵呵地,“上菜啦!上菜啦!”我知道他是在推我走,我说早炒完了。老板就说,还没见过像你这样喜欢读书的大厨来,真怪!都说厨师脑袋大脖子粗,肠满脑肥,一肚子坏油水,看你读的书就知道你心肠不坏。我说,这可不一定,读书和做人应该是两码事的。他见我喜欢读村上春树、川端康成以及大江健三郎的书就预见我很有修养,我只能说,很遗憾!如果仅从读书的角度来看待一个人那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我喜欢在这条街道上走,确切的说是喜欢这条街上的每一个女人。她们风姿卓绝,杨柳蛇腰,旗袍上款款抖动着风的姿势。她们不时地透过门缝向我勾指头,长长的指甲,闪着粉红色的光,像刀磕开的刃。如果是在夜晚的风中,你会发现她们夹杂指间明灭的烟火多么像风中的星星,我真想就这样一颗颗地追下去,显然,那只是青春期的一个转角和幻想而已。如果真的有一天,我突然爱上了这条街上的某个女人,你们别怀疑,我只是被蛰伏的青春深深地刺了一下,随着时光的流逝,它一定能逐渐复原青春弥久的刻痕。我喜欢在这条街道上走,更喜欢看风撩起某个女人的长发和旗袍,她们裸露着岁月的无奈,我不相信一个人生来灵魂黯淡且无处躲藏。每天的日头逼仄,从东挪到西;每天的日头依旧迟钝无比,旧时的风景只能出现在旧时的回忆里了。有一天,当一双手突然出现在下午两三点中散淡的时光里时,它覆盖了另一双手,那是我二十二岁的第一次触摸,它复原了我对女人的所有记忆。它瓷实、洁白细嫩、小巧玲珑且脉络清晰,像一枚青花瓷,你看不出曾被岁月雕刻过的痕迹。它们同时伸向同一本书,川端康成的《雪国》。顺着手,我的目光移向手的主人,一个俊俏的女子,抿着嘴,在笑。我撤回手,用扬起的手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我们在书摊上相遇,在下午的某个时光里交谈,像一种预谋不谋而合。她说她来自东北,叫林晓雪,十九岁。她没说做什么工作,也没说就在这条街上,当然我也没问。我宁愿相信她从事的是一份洁白的工作,可是,可是除了在安乐街出卖灵魂还能从事什么?东北女人在这条街上的某个幽暗角落里比比皆是,我并非刻意夸大东北女人的存在,我的一个朋友说,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人的地方就有东北女人。这不是歧视。这是事实。
后来我们的交往水到渠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我还是难以接受她就是我的女朋友,可是,不是女朋友又是什么,男人和女人的交往总是暧昧的,我的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有时,我也会像孔乙己似的自欺欺人,“我只是遇到了现在的她,与过去无关。”我们在黄昏的街道上散步,白云漂浮在空中,宽厚仁慈的阳光就会偷偷得从白云的缝隙里抚摸我们的后背,尽管车来车往,但我还是深切地感受到安乐街的祥和与寂静。我们去天乐园蹦极,去泰星酒店吃海鲜,去鲁山森林公园呼吸天然氧吧,去源泉看虹鳟鱼,那些快乐的日子虽然带着压抑,但我们能用彼此的眼神感受对方,只是谁也不愿打破这层尴尬的隔膜。
安乐街不温不火,女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一茬又一茬。她们依旧是这条街道上的主人。她们和街道达成某种和解,舒缓有度,热烈中保持清醒,繁华中保持冷静,虚无中保持亢奋,与主街道杏园东路相比较,丝毫不落下风。
日子不紧不慢,用文火慢慢炖制着我的每一天,不读书的日子也不会枯燥烦闷。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再从这里走的时候,一些警察突然出现在街道上,我知道出事了。他们用绳子拉起一道警戒线,一个女子像大鸟一样匍匐在地上,面部模糊,头发散乱且被风徐徐吹动,地上一滩血,身上覆盖着一件床单,像一种深度睡眠。她是从万紫千红俱乐部的三楼坠落的,有人说,她赤身裸体,落下来的那一刻像出浴的贵妃。一个女人的死亡有多少种原因,我不知道,但在这条街道上只有一个。她为什么死,她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我也不想探究。后来,警察封了所有的娱乐场所,带走了很多女人也包括很多男人,这是1997年的夏天,和以往的季节有所不同,雨季来得晚,被清洗的街道安静了许多,远远地,你能闻到RoseHoutel酒店飘出来浓郁的烤鸭的香味。
我依然从这条街上走着,昏黄的灯光下,雨滴敲打着路面,溅起的水花像缥缈的烟雾,只是花非花雾非雾。街道两旁的建筑保持着警惕的眼神,有时,我也会深深地陷进它的眼神里,想一双脚印从这里消失,想一双脚印无法覆盖另一双脚印的原因。那些无法安放的荷尔蒙一定理解一条街道拒绝它的理由,一定有它的难言和苦衷。
有好长时间了,我再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孩,她像一场风一样从我身边擦过,像一片雪花化在了我的掌心里。我有足够的理由深信:她和我一样,当从这条街道上消失,一定有一个影子在灵魂深处荡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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