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兵又来啦!第二十五次!固防,固防!注意隐蔽!”余亦飞声嘶力竭地吼着。他还顺便拔出了他那把小手枪对天鸣了三枪以示警告。但那只是让他站立着的身子更加显眼,很快几发子弹便向他那边飞来,于是他就只敢蹲着瞎指挥了。他那把手枪很漂亮,一支标准的FN M1900(枪牌撸子):象牙柄金丝边。看着有点儿俗气,但这只是我嫉妒的说法罢了。他说这是他同期军官训练团毕业时送给他的。我确信那些人中不乏有钱人。
我拿我的汤姆逊找一个新兵换了一支七九步枪,我这会儿才发现自动射击的冲锋枪在阵地战中简直就是对弹药的最大浪费,七九步枪一枪换一个人,比打不远只顾浪费子弹的汤姆逊要好太多了。然后我发现这枪竟然连保险都没打开。我正要好好训一下那个新兵,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被打成了无头的刑天,疲软地瘫在那里。于是我把枪机尾部的保险铁片右旋180度打开保险,顶上火。向面前瞄着开了一枪,刚好崩倒一个日军。我这才发现这枪准头不错。便接连打完了两夹子子弹。于是我面前一百米以内断断续续地堆了八个日本兵的尸体。我射击从来只打头,准星瞄着上半身子就行,这样子弹往往就能飘到头上。如果距离超过了二百米,用准星预瞄个两三粒的位置也准没跑。我就这样射击着,在我不知道是第几次探出身子去射击的时候,某个日本兵给了我一枪,我被打得身子一颤便软了下去,活像一滩沾了水的泥巴。那发子弹在我身上穿了个眼。
又是打在我胳膊上,而且是右臂。还没等我怎么叫唤,一个小医官便挎着个医疗包冲到我面前,这家伙也就十七八岁左右吧,娃娃脸,稚气未脱。钢盔在他小号的头颅上显得像来自巨人国。他的动作很老练,先给我消毒,撒上点为数不多的消炎药,一针止血针,再用棉花把伤口的两端轻轻塞住,裹上木乃伊一样的纱布。在这期间,我与他交谈,得知他是民国二十九年当的兵,今年十八了。但其实他并未与我交谈得过久,事实上他相当寡言,为我包扎完后便又默默地离开了——他听见了伤得比我重得多的伤员的呼喊。
他见状飞奔过去,这次显得颇为手忙脚乱。事实上那个人没喊几声就死了,他的身子都被弹片削掉了半个,明显是没救的。可那个小医官依旧在为他包扎,手是颤抖的,直到止不住的鲜血洇满了纱布。然后他突然停住了,一脸茫然。脸上的表情却在抽搐,手与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他深陷的眼眶开始发红,嘴唇翕动着,仿佛要说出什么,但那个字令他无比艰难:“……哥……”
我怔住了。
小医官开始崩溃,他哭喊着、颤抖着、发疯一般地晃着他哥的尸体。那具尸体早已冰凉。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战争,我早已见过太多这样的血与泪。但现在我的表情是黯然的,也许这触动了我心底中的某一丝东西。我落寞地离开,触摸着我的伤口,那上面的纱布来自一个几分钟前哥哥还活着的家伙。然后我看见那个小医官终于在弹雨中倒下,另一个并不认识的兵迅速抢占了他的医疗包,现在他成了新医官。原来他们也只是见多了,最终久病成医。
这让我也思考我是否也有成为医官的资质。这就像埋死人,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可以准确的告诉你选哪里好挖坑,哪里风水好,怎么埋不容易被炮炸到,凡此种种,都是我们这些老兵的经验。因为我们见到了太多的死人,怎么死的都有,我们一直见,一直见,最后看死人看到自己都心生厌烦。死掉了的弟兄需要我们这些活人把他们埋了,于是我们就会了,因为见了太多的死人。我敦促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心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一种蜗牛爬般的速度挪向不知道什么地方,我的心中空空落落,不明来由地万般失望。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