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好久的父亲那晚咳嗽得特别厉害,母亲把我们喊起来,她一个人摸黑去了大队赤脚医生二先生家。
穿窗而入的风,将微弱的油灯火苗吹得乱晃,父亲咳嗽了几声,挣扎着抬起头,张开嘴巴,努力看了我们一眼,他好像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我至今记得,昏暗的洋油灯下,父亲眼睛睁得很大。
母亲回来时,点亮了被风吹灭的洋油灯,远远望去,父亲睡得正香。二先生背着药箱,俯下身子给父亲把脉,然后,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天塌下来了,母亲紧紧抱住了哥哥、我,还有年幼的妹妹………
家里陆续来了几个人,大姑老爹和一个本家大大帮父亲穿衣服。老队长通红的眼睛望向母亲。母亲指了指床前的踏板和两扇大门,意思是用它们改做棺材。
老队长摇了摇头。队上一个卖肉的大伯说,古溪有户人家有口棺材,只不过是松木的。母亲听说后,当即将家里快要出栏的壮猪贱卖了,又向伯父借了50元,凑齐了父亲的棺材钱。
父亲下葬的那天,伯父和姑姑跟母亲发生了争吵。起因是母亲拒绝为父亲穿孝。这在农村来说意味着母亲要改嫁。伯父说:要走,你走,没人拦着你!最终,母亲没有为父亲穿孝。
在众人的指责声中,母亲为父亲办完了丧事。
家里冷冷清清。每一个经过我家门前的人,都会伸进脑袋看看,母亲是否还在家里。
第三天,大老爹端着饭碗,蹲在我家门口:“秀银(我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借了我五元钱……”
小叔背着个草篮子,跟在我母亲后面:“我家那几斤玉米就……”
……
母亲说:“你们放心,我现在还不起,将来我肯定会还的。”
“不要不要,我们只是说说。”众人像是事先约好了的一样。
偶尔有亲戚来串门,母亲便会十二分讨好:“在我家吃饭吧。”
来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
父亲是个宰羊的。父亲在的时候,家里来客人,都会舀上一碗羊汤,撒些葱花,切些羊肺,那时,也没见哪个说要走。
母亲跟我们说,她不会杀羊。
一次,一位亲戚家砌屋上梁,众人提议合买一副中堂外加一个挂钟,平均每家出5块钱。母亲东凑西凑弄了3块钱。老半天没好意思掏出来,便起身回家,正好被队上的仁华叔看到:“哎,二嫂子,你的份子钱呢?”
母亲尴尬地说:“我只有3块钱。”
“3块就3块,你跑回家干什么?我们不能让你做矮子啊。”
“既然这样,那中堂上就不要写我们家的名字了。”母亲觉得歉疚。
后来,仁华叔还是把我们家的名字写上去了。从亲戚家吃饭回来的时候,每人手上多了只回礼袋子,里面装了几只苹果和橘子。我们家袋子里的苹果和橘子是小的,还有坏的。母亲不说话。因为我们家只出了3块钱。
后来,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母亲出人情时都是叫别人把钱带过去。这样母亲不会因为自己的钱不多而抬不起头,亲戚也不会因为母亲的出现觉得丢面子。皆大欢喜。
有一回,一位亲戚家的女儿结婚,母亲将几只刚刚开始生蛋的母鸡卖了。正准备把人情托人送过去,亲戚来了,跟我妈说:你明天就不要去了,我们两家,以后人情上就断了吧。不是嫌你们家穷,关键是你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不容易,你不要有其他什么想法啊。
母亲像蚊子一样“嗯”了一声。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亲戚越来越少。遇上农忙插秧,我们家很难找到人帮忙。有一次伯父看不下去,叫在他家插秧的人来帮我家插。母亲招待人家吃饭的时候,伯父突然将筷子放下,指着我母亲喝道:难怪每年农忙你找不到人帮忙,你看你煮的鱼,都是虫蛀的!母亲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跑到锅门口,双手捂住了脸……
桌子上的鱼,是过年时队上分的。母亲将鱼头剁下来煮给我们吃了。鱼身子腌好晒干留下来,等有亲戚上门或者农忙找人干活时再拿出来吃。时间长了,有的被虫蛀了。
晚上睡觉时,母亲对我说:不怪你伯父,只怪我跌落(没用)。
收稻脱粒时,我和哥哥人小,抬不动柴油机。所以每年脱粒,我们家都是最后一个。记得有一年,终于轮到我们家了,队上一个男的,时不时地往母亲身边靠一下。母亲实在忍不住了,便推了他一把。隔了一会,那男的说,他太瞌睡了,叫母亲一个人慢慢做,他要回去睡觉。我记得,那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母亲养了一些鸡,鸡蛋换油盐酱醋,公鸡卖了给我们做学费。有一年我们家的公鸡卖给队上的一个人,他一直没给钱。母亲向他讨这笔钱时,他说,公鸡是他妈妈买的,要钱向他妈妈要。可他妈妈已经去世了。为这事,母亲气了好多天。所以,那一年我就没交学费,也就一年没有拿到书。母亲一直为这事内疚。她说,如果给钱了,我就能拿到书,说不定还能考上个什么学校。
1992年,我家卖了几头大壮猪,晚上请帮忙捉猪的人吃饭。伯父对大家说:“佤巧兰(我母亲)在队上从来没有被人说过闲话。她是对得起佤老二的。”当时,母亲在锅上盛饭,听了这话,突然放下铲子,跑到锅门口,双手捂住了脸……
前不久,我终于忍不住问母亲,我说:你辛辛苦苦把我们兄妹三个领大,也没有重新嫁人,可你当年为什么不肯为父亲穿孝?
“我当时一分钱没有,根本拿不出钱买布做孝衣。”母亲微笑着说。
望着微笑的母亲,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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