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了我第一次遇到乞丐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印象中是一个太阳很高的晌午,老爷子掰开半块馍,夹了块肥肉,让我递给门口那个衣衫褴褛的老阿婆。
老阿婆满脸褶皱,嘴里含糊不清,一边看着馍,一边咧开残缺不全的大黄牙冲我发笑,那时候大概有五六岁,住农村,十天半月里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人,有时候拿出一块馍,夹点菜便打发了,自己也好像积善积德一样。
那时候的乞丐是不要钱的,我们农村人习称他们“要饭的”,对他们的印象大都是可怜人,无家可归的人,基本是抱着同情的态度,能施舍一口饭,便施舍一口饭,举手之劳,农村人不吝惜这些。
后来挪到了镇上,家里做起了生意,要说真正要饭的人,是一个月比一个月少,取而代之的是手里拿着快板,嘴里唱和着生意兴隆之类的俚语,遇到这种人,往往也是给点钱的,一毛两毛不算啥。生意人看来,给这种人出点小钱,跟从前,掰半块馍施舍要饭的,差不了太多。
我第一次走进北京城,是在五年级结束的时候,第一次知道原来列车还可以在地下跑,北京人叫它地铁。北京的夏天,酷热难耐,我由衷的欢喜,北京人能在盛夏获得此等享受。
诺大的北京城里,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如果不是亲戚嘴里说着不同的地名,我以为我一直进的都是同一个地铁口,因为每个地铁口都遍布着这样一类人,有跪着的,躺着的,蜷缩着的,靠着栏杆的,凡是人能做出来的姿势,他们差不多都展露无遗,当中一个四五十岁模样的人,拽着我姨的裤脚,口齿清晰的呻吟着,“行行好,给点钱吧”
我以为我姨会理所应当的掏出一两枚硬币,丢在那锈迹斑斑的破碗里,然而,我姨腿部稍一用力,便挣开那脏兮兮的手,头都不回的走开。我当时只有十来岁,心里竟有一丝惊愕,给乞丐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扭过头看那跪在地上的人,她大抵也在看我,我旋即躲开她的目光,心里竟有一丝不安,为自己没能帮助她,也替我姨没有帮她,当时我姨说了句,这种人在北京太多,刚开始也给点钱,后来就当看不见。话是这么说,我心里似乎还是为没能帮她而感到一丝自责,大概是从小养成了这个习惯,偶尔拒绝别人,就会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
我在北京没有家,故此迟早还是要回到小镇上的,大概没过两年,大街上出现了一个稀罕的物件,大概是两平米大,十公分高的铁质板上,趴着一个中年男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只有一条腿,他手里握着一块砖,吃力但看似又娴熟的向前滑动着。
周围一群人在看,都纷纷掏钱,家长也塞给我两块钱,叫我赶着去给钱,我是个买薯片都会犹豫的人,但给这类人花钱,我出手是相当的阔绰,毕竟他比那些有手有脚的人可怜的多。
我对乞丐这群人产生疑惑大概是上初二那年,我在县城里不止一次看到有断腿的人趴在小板车上,有的人还带着音响,放着悲凉的曲子,我想不明白他哪里来的钱买音响,也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断腿的人。
我害怕与这种人对视,仿佛只要被他目光抓住,我要是不给点钱,就会落得不自在,那个时候,我大概明白了我姨的意思,天下这种人那么多,我哪里帮的过来?可怜人每天都会遇到,救不过来。但我对他们尚且怀揣着善意,哪天发发慈悲心,还会给他们点钱。
第一次价值观产生剧烈碰撞,不是我看到乞丐装残废的骗局被拆穿,而是我上高一那年,亲眼见到我的老师怒斥乞丐。
大概是晚自习快上课的时候,班里进去了个小伙子,软绵绵的样子,念叨着自己家中出变故了,见他双手合十求着我们班学生,起先有几个同学拿出一元五元的纸币塞到他手里,后来人更多,周围人都给了钱,我在座位上自然也呆不下去,象征性的拿出两块钱,我当时并不是很想施舍,却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那人攥着满把的纸币将行离开的时候,化学老师来了,她倒像是对此场景司空见惯一样,拽着那小子,让他把钱退回来,那小伙挣开老师的手,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不似幼时对此景产生惊愕,仿佛经历的事情多了,眼前发生的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事后,老师说了几句话,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有手有脚的不去干正经事,跑到学校装可怜,日子是靠自己双手打拼出来的,不是靠膝盖跪出来的,这种人专向你们下手,就觉得你们好骗”。
“专向我们下手,就觉得我们好骗”,那是我上帝心第一次遭受重创,我此前从没想过,他们是有手有脚的正常人,我一个毫无经济来源的学生为什么要帮他们。
那句话验证在我身上的时候,是在大一那年冬天,我独自坐着地铁去二七塔,正拿着手机刷公众号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朝我走来,拿着二维码让我扫钱,说他没钱回家了,虽说我在手机里看到过类似的场景,但现实中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竟措手不及,我扫了一下,原想着用一块钱打发了,却不曾想手机屏幕上赤裸裸的显示着十元,我抬头看那人一直盯着我,我真的进退为难,一咬牙,支付了……他没有向我周围的大叔出示扫码,而消失在了人流中,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后悔给那个有手有脚的人扫钱,恨不得能重回到地铁,把钱要回来,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酝酿在心里的拒绝,顿时烂在了肚子里,明明是骗局,却硬要上当,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对这个世界怀揣赤子之心的学生,在遇到别人求助的时候,是没有拒绝能力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化学老师的那句话:“这种人专向你们学生下手”。
我感谢抖音快手,帮世人拆穿乞丐肮脏的伪装,我不曾想作为中国人,作为年长的人,在亵渎一名尚未涉世的大学生的同情心时,心里是否会有那么一丝愧疚?
那一刻,高中门口的乞丐,板车上的乞丐肮脏的面孔,反复出现在我眼前,那一天,我发了人生的第六条朋友圈。预示着,我彻底与那肮脏的面孔决裂,中国这么大,不是每个人我都能帮,救的了命,救不了心。
当我坦然走过乞丐,无视别人求助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成了一名合格的社会人,那一刻我把所有的热忱转移到了动物身上,昔日的上帝心已经死了,对乞讨者只有说不出的厌恶。
但我知道,我死心后,还有千千万万的学生取代昔日的我,一波上帝死了,另一波上帝又出现了,“那种人,专向学生下手”。
内心坍塌时,没有几个乞丐是无辜的,我不再责备人们变得冷漠,有手有脚,我们都是公平的,那么多大学生不再对世界怀揣同情,从第一次被乞丐蒙骗时,便埋下了罪恶的种子。如今的乞丐高明了,再不似从前在门口讨饭的老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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