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鸢谋》
东宫怨——凤鸢谋
文| 猫宁
那一年,我刚刚及笄。
母亲把那只御赐的鎏金步摇插入我的发束里,附在我耳边说,我的儿,你将来一定会成为整个大楚最尊贵的女人。
也是从那一刻我开始相信,我与皇城东宫里的那位主儿,怕是这一世都要纠缠在一起了。
大楚皇帝身体羸弱久居病榻,膝下子嗣稀薄,只有一男,太子云若知书达理、年少有为又生得品貌俊美,几乎全京城的名门贵女都想将身嫁予。
自然,她们都只是痴心妄想罢了。
想来,这太子妃之位也不会再空余太多时日了,毕竟我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
我的父亲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兄长,也是这大楚建朝以来最年轻便登位的宰相,为大楚谋划十几载,无人不绝口夸赞,我的母亲出身名门,一品诰命加身,而我这个宰相千金也不才,琴棋书画、刺绣插花,小小年纪早就学了个通透。
遍眼整个大楚,能配上太子妃头衔的贵门女子,除了我恐再无第二人。
可惜,太子殿下并非与我心意相通。
“云若哥哥,你几时来的?”
及笄礼隆重盛大,高朋满座,皇后娘娘都被请来做我的主礼人,何等的荣耀。
云若本以习书为由拒绝参加,却不知为何就来了,站在假山后面不肯上前。
我唤他,他也不来,我便走上前去,笑着向他讨要及笄礼物。
没想到他却面露漠色,沉墨色的眼睛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不要再妄想了,我是不会娶你的。”
“妄想?”
我竟也和京城里其他的女人一样,嫁给你也成了妄想之事了么?
云若走了,背影冷峻没有一丝犹豫,还给我留下了另一句话。
“倘若你再去招惹青锦,我便让整个相府付出代价。”
是了,这才是今日他大发雷霆、大放厥词的缘由。
忘了说,青锦那个勾人魂的小妖精是东宫里的头等红人,云若的贴身一等侍女,我不过是昨日进宫借着由头罚跪了她,今日便被太子殿下找上门来。
母亲说,我必要时也可暂且放下相门嫡女的身段,试着学些狐媚子撒娇讨好的招数,把太子的心给夺回来。
这话实在不像是出自这位名闺诰命之口,我听着疑心又好笑,但也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母亲从未骗过我,但这一回,她却错了,我没能把云若的心给夺回来,还傻子似的把自己的心全盘交了出去,这档子得不偿失的买卖,若是被我那英明神武的父亲知道了,肯定又要训我。
最终,我没能成为云若的心上人,却还是如愿嫁给了太子殿下,成了他的妻。
他是太子,是储君,可这大楚却还是由皇帝来做主的,我听说他为此绝食了整整七天,后来也不知道为何就突然想通了。
那天,我附着盖头在主殿的木床上坐了整整一夜,劝我先行入睡的宫女来了一拨又一拨,又被我一回一回的赶出去,倒不是盼着他还能过来,只是觉得这床冰凉,躺着也不会安稳。
在皇后娘娘的寝殿里,我遇到了许久不曾见到的云若,拜堂成亲的时候我本想着掀开盖头看一眼他的,却没等实行便被教养嬷嬷狠掐了一把,这才想起我宰相千金和太子妃该有的品行来。
没想到下一回再见便是时隔今日了,他虽仍是一副人中之龙的模样,面容却苍白消瘦了不少,再不复成婚前的卓然风采。
皇后姑母,哦不,现在该叫母后了,她问了我们为何不一同前来,我见云若低头不吭声,便善解人意为他开脱,说是我早晨起得晚了。
云若似乎并不领情,退下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先离开了。
东宫并无其他侧妃娘娘,云若也不敢大肆地派人收拾偏殿,只一人住在书房里。
这天晚上,云若竟破天荒的来了我的寝殿,我自是喜不自持地巴巴上前为他更衣,却被他制止了。
“青锦?”他唤了这个我许久未曾听到的名字后,一名青衣女子走上前来,向我福了福身子,便扭头去服侍云若。
之前母后向我保证,一定会在婚前处置了这个宫女,我许久不曾见过她,却不知她依旧安然留在这里,只是身上换上了低等宫女的衣裳,想来这些日子一直都驻守在太子书房,亲身伺候。
云若命人又拿来一床被子,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便背对着我睡下了,我心里实在委屈难过得紧,便更睡不着。
“青锦?”我实在没意思便坐起身来,对着内室的门试着唤了一声。
她果然很快应答了。
云若立马翻身坐起来,疑惑地喊出这些日子对我所说的第一句话:“你唤她做甚?”
“进来。”我自然不想理会他,只觉得他越是慌张我便越是爽畅。
青锦推门进来,可怜巴巴地望了云若一眼后,跪倒在我的脚下,唤我一声太子妃娘娘。
云若一直在问我,究竟是想做什么,我不敢告诉他,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用手指挑起青锦的下巴,又命宫人点上灯,仔细地瞧了瞧她的脸,果然花容月貌,明艳动人。
云若站起身来推搡了我一把,又心疼地把青锦护在怀里,和我说什么他本就是被母后逼着来这里就寝,奉劝我不要得寸进尺。
我笑了笑,没说话。
寻常世家里的大娘子管家,不顺心的妾室也是说发卖就发卖,怎么我一个太子妃只是瞧了眼下等宫女的相貌就成了得寸进尺了呢,实在讽刺得很。
像是怕我会吃了青锦似的,云若也不顾着屋子里的宫人和我的脸面,便要拉着她离开,我在后边叫住了他们。
深冬夜凉得很,云若一身单薄的寝衣一定抗不住风,若是触了风寒想来心疼的还是我,如果他仅是想与青锦一处厮守,倒不如我出去,还躲了个清净。
许久未出寝殿,我只知外头冷,却不知是下了雪的天,可身凉却不及心冷的万分之一。
雪花快要把我寝衣整个打湿的时候,有宫女给我递来一件大氅,说是太子殿下让送来的,我却不大相信。
这个宫女虽一直服侍我,我却还是记不清她姓名的,只问她是不是也是皇后的人,她扭捏了一会儿,点头称是。
我那姑母并非云若的生母,也没有一个能生儿子的肚皮,身居高位,野心却是不肯少半分的,不光朝野外戚强势,这东宫里也早已都是她的领土。
把我嫁过来,也只是为了更好的牵制东宫,我从前从来不懂,姑母并无皇子为何也要如此费尽心力、处心积虑,母亲总是很严肃地对我说,皇后娘娘是为了整个家族在战斗。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和云若可能永远都无法相爱了。
皇上身体愈发的不好了,宫里有传言说已挺不过严冬年关,母亲和姑母多次与我劝说,要早日生下龙家血脉,才能立下根基,也可使秦氏一族永葆昌盛,可是在我出嫁之前,并不曾有人告诉过我,我是为了母族的命运才入宫的,我只傻傻的,当做是那些大人看透了我对云若的心思。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晃荡了一夜,觉得这偌大的皇宫没有哪里是我的安身之处,东宫是云若的,云若不是我的。
我染上了严重的风寒,发热不退,多日不愈,大半月只能躺在床榻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把一切年底的集会请安的外出事由都给免了,倒也轻松省事了不少。
日子早被我睡得乱了,也不知道是腊月多少的几时,我竟梦到了云若,他满脸温柔,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发丝。
这一定是白天了,不然怎会做起这等美梦来,若是从前,我必是要执笔将这等羞事记录下藏在床底的匣子里的,可是今日我却实在没了心力。
“臻儿?”
世上没有这般真切的梦,当我听见他开口唤我乳名的时候,我就知道,云若他是真的来看我了。
我不敢睁眼,也并不想以这副可怜狼狈的面孔来亲眼面对他。
他握住了我的手,一阵儿抚挲,嘴上还在嘀咕着什么对不住我之类的,反复说了半天,本来装睡的我倒是真的犯困起来。
恍惚之间,我感到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了眉间,又有一滴热泪滚到我嘴角,渗过几分咸涩。
待我重新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两个伺候的宫女,我刚想去问是否有人来过,便摸到手边多了一个物件。
是一只做工精致的凤凰纸鸢,却像是有些年头的样子,纸浆和染料都早褪掉了鲜亮。
小时候,我最喜玩的就是放纸鸢,还常常要与人一较高下出来,初遇元若那天便是我只顾奔跑,没看清人影,与他一同跌在了草地上,新做的纸鸢断了线,我便无理取闹地缠着他,说不赔纸鸢不让走人。
那时,云若嘴上只说着寻常女子所用之物不得用凤凰图案,若我不放他,便要找人治了我的罪,我自然是不服气。
那只断了线的凤凰纸鸢原是姑母差了专门的工匠为我做的,她说我是配得上的,这些年我便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云若我也是配得上的。
我来回抚摸着这个及笄之时没有讨来的迟来的礼物,发现凤尾处还题了一行小字,是云若隽永有力的笔迹。
若云不知意,臻善顾怜惜。
如启来生愿,与君共凤鸢。
泪,不知什么时候就落个不停了,打湿了纸鸢上陈旧的字迹,墨痕一点一点蔓延渗透,黑色沾染到了手指间,我知道,外面要变天了。
等我身子已经大好的时候,寝殿的门还是紧紧的闭着,云若派人将这里守了起来,我怎么挣扎都出不去。
十天,半月,还是一个月,我真得记不清,宫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烟花划过长空的爆破声,似乎在告诉我,新春来了,或是过了。
我还记得,那天宫门大敞的时候,从外面吹进来的风都变暖了。
几个侍卫压着半死不活的青锦进来,说把她交由我处置。
青锦的娇媚容貌被毁了,脸上可怖的伤口还没有结痂,她吃力地一点一点向我爬过来,嘴里苦苦哀求:“饶命,饶命,皇后娘娘……”
我这才听见她叫我什么——皇后娘娘,我如今,如今竟真的同姑母一样,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但为何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云若再过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明黄色的袍子,胸前绣着的龙图张牙舞爪,看着凶狠极了。
他问我为何放过青锦,我知道,他只是装傻。
青锦是姑母还没当上皇后就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也是她受着秦氏家族的指使间接害死了云若的生母,使姑母有可能继任皇后,这些年来云若假意倾心于青锦,实则是为了迷惑姑母,而他一直在暗处集中势力,积蓄力量,并寻找反击的机会。
如今他倒是遂了愿了,不仅报了我姑母的杀母之仇,也彻底铲除了把控朝堂已久的外戚秦氏一族,父亲母亲的死还是几日前我听了扫地丫头嚼舌根子才知道的事。
云若一直在哭着跟我道歉,倾诉他的苦衷,为了求得我的原谅甚至龙袍跪地,但我知道他并没做错什么,也自然谈不上什么真心悔过。
“我听说秦家的罪是要株连九族的,我也是秦家的,你为何不也杀了我?”
“你是我大楚的皇后,何人敢杀你?”
我,大楚的相府千金,皇家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或许只有这样的皇后才是最适合最令人安心的吧。
曾经姑母提出让我为秦家做细作时,是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到头来,这也是我自己种下的恶果。
我只一介女子,从来都分不清什么天下大义、是非对错,云若不允许杀母之人苟活世上,而我却没有那股子狠心,我已失了亲人,便不想再毁了爱人。
更何况,国不可一日无君,就像学堂的先生从前总是跟我说的那样,太子殿下有勇有谋,将来必定能成为一个好君主。
只可惜,我不能做一个好皇后了,这世代的仇恨、这杀戮的罪恶,总得有人填了才太平。
云若新皇登基,自然要忙上好些时日,我不肯搬出东宫,他也没有强求,只照着皇后的位分等级又从内务府调来了几个中用的宫女,她们却总是让我想起青锦那狰狞的面孔来,这天夜里,我便找了个由头把她们统统打发跑腿办事去了。
许久不曾有人剪过宫灯里的烛花,这殿里的光亮便也逐渐发暗。
我将白色灯罩取下,找出那只陈旧的凤凰纸鸢来,伸向了灯盏里跳动着的火苗。
纸鸢的凤尾被引燃了,我觉得还是不痛快,便顺手烧了那件雪夜里云若送来的大氅,又把它扔在那张几乎没怎么被云若躺过的塌上,寝殿也顿时变得如白天一般明亮……
近日倒春寒很是厉害,今夜更是干燥多风,一旦走水便不易扑灭,这是我早就算好了的。
门外有人开始喊叫,声音高亢又不停止,也不知云若那个日理万机的大楚皇帝此刻赶来了没有。
火光浓烟之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从前我与云若初识的场景,我无意将他扑倒在草地上,又见他生得实在好看,便自己放掉了纸鸢的线,赖着不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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