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生北生

鱼南生6岁的时候，跟北生一起养了只猫。

雪肤大长腿，尾尖儿一抹金，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鱼南生仔细观察了一刻钟，跟她邻居家的二狗子说，就像两碗蜂蜜沏成的水，但是没有热乎气儿，充满了玻璃的劣质感，一看就不是贵族家的猫。

二狗子吸拉着鼻涕，嘲笑她，你还懂贵族家的猫。

鱼南生瞪了他一眼，压低嗓门道，你半夜来找我，我带你去见，特别好看，尤其是眼睛，蓝宝石一样，灵气着呢。不过只有晚上才能看见，不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二狗子眼睛亮了，鼻涕都不吸了，连连点头。

回家路上，北生照例走在她左侧，悄悄劝她，这样不好吧。

南生摇头晃脑装作没听到，开始背诵阿婆教她的古诗：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她不知道这首诗是写什么的，不知道青海古城在哪里，也不知道金甲楼兰长什么样子。阿婆教她背她就背了，她只是很喜欢这首诗里的悲凉和暗淡。

阿婆还说过，这诗如果还有结局，就要接上一句“春风若度玉门关，英雄一去不复还”了。

北生突然笑着拽了下她的发尾，南生瞪过去，两人就一起哈哈笑起来。

清晨，鱼南生是被吵醒的。

隔壁太热闹了。

她揉着眼出去，看见二狗子窜的老快，在院子里屁滚尿流的绕圈圈，被他娘拿扫帚抽着跑。

她弯腰笑得停不下来。

笨死了，二狗子。先往外跑啊。唉，等他娘消气之后再回来多好。

想到娘，鱼南生没有心情笑了。

她爹娘都在北方呢。听说北方人是怕南方人的，说南方人精明，把他们的钱都赚走了。会不会打起来呢，她又有点担心了。

北生静悄悄的出来陪着她。

北生向来是个安静的孩子，只在南生面前话多些，平日并不与村里其他人打交道。

南生又拉着北生去纠结猫的名字。

叫什么好呢，小雪？俗气。喵喵？俗气。花花？村里十几个叫花花的呢，太俗气了。

北生说，不如叫呜呜吧，它叫起来的声音像年幼的埙。

南生觉得不好听。

她想了好几天，后来去二狗子家蹭电视的时候，看到里面的主人公唤自家宠物布丁，她灵感突现，奶糖！

多好听的名字，多甜蜜的名字，奶糖，奶糖！

奶糖，过来！

奶糖，这里！

吃饭了，奶糖！

……

阿婆，我想吃奶糖咯！

鱼南生12岁，爹娘回来了，要带她去北方上学。

鱼爸说，北方有雪，白色的，落到手上立刻化成水，冰冰凉凉，舒服极了。

鱼妈说，北方有冰雕，活灵活现，还能滑冰。

他们说了很久，说到从晴天到小雨淅淅沥沥下，又到晴天，可还是没有说动小南生。

她抱着奶糖，依偎在阿婆身边，小声说，北方没有阿婆和北生。

可后面的尾音太轻了，像一抹云烟，因而另外三个人只听见了“阿婆”，没有听见“北生”。

阿婆颤抖着手颤抖着嘴唇摸着鱼南生的小手，阿婆不要紧，阿婆不要紧。来来回回就这一句。

鱼爸鱼妈不说话了，眼眶发红。

第二天天不亮，鱼爸鱼妈就离开了。

南生有些难过，可她怎么能在阿婆面前表现出来呢。于是她表现出比平时更多更多的快乐。嘴角上翘，眉眼弯弯的。

阿婆却拉着她说，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北生也说，我还是喜欢南生以前的笑，笑得时候，眼睛里是都是星星在发亮。

南生突然就红了眼。

看，她骗得过所有人，独独骗不了阿婆和北生。

北方的雪，南方的花；北方的冷，南方的暖；北方的草原，南方的流水。

她向往着北方，如同向往着天堂。

待北枝堆雪满，就见南枝已生花。

如果很喜欢很喜欢“来日方长”四个字，那么，可不可以把日子留下？

如果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那么，可不可以把她留下？

答案是，不可以。

北生回答，不可以的，南生。

所以她留不住三岁前父母在家的日子，也留不住已经离开的阿婆。

你还有我啊，南生。还有奶糖。

施北生轻轻将团在床脚的南生环住，说抱住并不恰当，她也只跟南生同龄，两个人的姿势更像抱窝取暖的猫咪。

南生看着奶糖远远不如幼时的琥珀色的眼睛，抱紧了北生。

老人刚过头七，南生拉着北生，被急急忙忙赶到南方的鱼爸鱼妈带到了北方。

北方的雪，南方的花；北方的冷，南方的暖；北方的草原，南方的流水。

北生，我们终于到北方了。

北方的一座省城。

夜晚灯红酒绿，白日车水马龙。

很繁华，很热闹。

但是，南生却看不见碧空如洗的蓝天，和繁星点点的夜空。

穿过街道，她看见墙上玛丽莲梦露压下裙摆，电视里朱茵手摇铃铛轻笑眨眼，也有大屏幕中，张柏芝撩发回头，对周星驰轻笑“你养我啊”……看到很多很多新奇的、精致的东西……但全都不敌北生的一句，南生。

北生，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南生，你还记得阿婆教你背的诗吗？

我……记不清了。

离外婆去世已经很久了，南生终于又哭了。

南生最信任的北生，最依赖的北生，最爱的北生。在她心中有着连父母都得退让的崇高的位置。

南生在北方的家很大，却也冷清，甚至被这日子衬的更加凄凉。

鱼爸鱼妈公司的年会不能请假。

大年三十，她紧紧挨着北生，抱着临行前二狗子送的仓鼠布偶，仓鼠的表情有些委屈，坐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

两个人偶尔说会儿话。

大多数时间，南生吧唧吧唧嗑瓜子。北生喜欢吃瓜子仁，但不喜欢嗑瓜子，所以她今晚励志要给北生嗑出来一盘瓜子仁。

鱼爸鱼妈回来了。

鱼妈笑着问，南生啊，怎么嗑出瓜子来自己不吃呢，是给妈妈留的吗？

南生连忙把瓜子仁圈起来，认真的反驳道，不是，是给北生的。

北生？是谁呀？

北生在我旁边坐着呢啊。

南生下意识说完，就见鱼爸鱼妈的笑容凝固了。这种感觉就像……她当年在村头跟北生玩扔石子正开心，突然听到阿婆去世的消息一样，让人不安。

她被吓到了，脑子一片空白了很久。

再后来，北生就消失了。

鱼爸鱼妈跟她说，不是北生消失了，而是“北生”，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他们寻找了很久，才终于拼凑起事实的真相。

阿婆年老体衰，不能很好的跟南生解释她被留在家里的原因，于是让她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这种恐惧和不安时刻伴随着她，日积月累，早已深入骨髓。再加上五岁那年玩伴的离开……她迫切需要一个感情的寄托体，或者说是宣泄口，于是，北生出现了。

南生，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来，我们拉钩钩。

……

不离不弃的陪伴。

想要。

那是，来自南生心底最深处的、卑微的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