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侠是我们当中出类拔萃的成功人士。
但是猪侠长得丑。一个大男人身高也就一米六。他的五官比较奇特,大眼、浓眉、高挺的鼻梁、圆嘟嘟的鼻头、厚厚的嘴唇,如果单一的把每一部分拿出来,都不难看,但是组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别扭。所有的五官在脸上都是争风吃醋,你争我抢的紧张感,奋力地要在脸上显示出彼的重要性,于是他的五官全部地向外突出,仿佛一不小心,某一部分就会从脸上挣脱出来。而猪侠整个人的气质和他的脸是完全吻合的。他永远都是一副准备投入战斗的打了鸡血的状态。
第一次见猪侠,是在大学的新生接待处。虽然已是九月,北方的城巿理论上已经进入秋季,但是秋老虎发起威来比夏天更甚。我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躲在树荫下乘凉。在热闹哄哄的人群中,猪侠出现。我了个去,他像所有大片里的英雄一样,自带气场。他一个人,背上背着一个超大的背包,一只手拉着一个明骚黄的超大行李箱,迈着自信张扬的步伐打我面前路过。人潮汹涌,却没能淹没他那张傲娇的青春粉刺脸。
巧得很,猪侠与我是同一个院系的,不久之后,猪侠已经像一阵旋风刮遍了全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他有一张极具煽动性的嘴。
他的这副嘴脸就是他的武器。
国庆节放假,我想回家,虽然离家才不到一个月,但是已经想家了,不像那些大二大三的老油条们,已经习惯了学校生活。我回家比较麻烦,先坐汽车到火车站,然后坐绿皮火车晃一晚上才能回到家。火车站上遇到了猪侠,他送他们班的两个女生,我们都是没有买到火车票的人,买了站票想挤上火车。当火车进站的时候,人群涌动,国庆节的火车大战我第一次体验,把我吓傻了。火车缓缓停下,人们挤到车门前等着开门,结果却是,因火车里面已经爆满,车门不开了。我们三个女生急得都快哭了。这时,猪侠果断地说,爬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从窗户看进去,里面人贴人,人挤人,我们三个女生能进去?正当我们犹豫时,猪侠抓起我的手,拉到一个窗户前,然后抱起我的腿,往上一举,我顺势用手扒住车窗横着挤进了火车,另外两个也是如此。完了,猪侠不等火车开动,拍拍手,昂首阔步地走了。我们三个在火车里,金鸡独立,站着贴着别人睡了一晚上才回到家。
原来猪侠不只有嘴脸,他还有那个年纪的男生少有的果敢与魄力,所谓杀伐决断可能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他当皇帝老儿,可能就是雍正那个范儿的。
三年级的时候,猪侠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然后这个风云人物谈恋爱了。然后呢,惊掉大家下巴的是,他找了一个美女。美女叫小君。
当然美女也是相对的,有几分姿色而已,但是配猪侠,那实在是,一朵鲜花啊……并且,美女最重要是长得高,足足高出猪侠半个头。
经常,猪侠会在女生楼下约会小君。他从不避讳,如此张扬的他恨不得全世界都看见。我们女生就挤到窗户前,看着他们然后叽叽喳喳地讨论,有人说,他们两个咋亲呢?我们都很好奇,也许猪侠知道大家的想法,于是来了个现场直播。
那天傍晚,猪侠和小君在女生宿舍楼下,两个刚开始面对面站着聊天,聊着聊着,可能情到深处,两个人吻到了一起,然后我听得整个楼都炸了,女生们奔走相告。猪侠和美女站在那排银杏树下,美女低俯头,猪侠迎了上去,真的吻在一起,我们反而觉得没有什么违和感。
猪侠因此也成了我们中间的一个传奇。
猪侠毕业以后,和美女真地结了婚。猪侠家庭不错,帮小君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猪侠却不是能踏实上班的人,他开始做销售,一做就是五年。那个行业应该是最适合他做的。说起他的销售才能,我们之间流传着一个故事。
某天,有一哥们找到猪侠,说要和猪侠聊聊,其实是想向猪侠推销他代理的产品。猪侠答应地爽快,请这哥们到酒店吃饭,喝酒聊天儿,猪侠的那张嘴,那种精气神儿,打了鸡血一般,他上学,工作,父母,朋友,老婆,孩子,那故事讲得叫一个情真意切,有一种广告方法叫写软文,猪侠天生就会,不知不觉间,哥们听得心里那个暖啊,一口一个老弟叫着,还不停地问,你那产品真这么好,我相信你,卖些给我吧。
推销的人反被推销,还心悦诚服。猪侠的泼辣劲不动声色,绵里藏针。
五年时间,猪侠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让他低调是不可能的。猪侠平时都是名牌加身,开着他的大车招摇过巿,要不咋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时再看猪侠倒显出几分派头来。
但是猪侠还是嫩了点,他的高调作派显然触碰到了某些人的神经,在第六年里,他被人暗算与排挤,差点被调查进了牢房。后来他才知道,背后捅他一刀的竟然是他最好的朋友。
索性,猪侠离开了销售行业。然后,他开始创业。
创业做什么呢?他开了一家养鸡场。规模不小。他投入了他的老本。做实业很辛苦,不只是靠一张嘴就可以。猪侠是什么人,拿得起,放得下。创业的最初,他经常会穿着工作服,在鸡场里与工人们一起摸爬滚打,起早贪黑,遇到发生疫情时,甚至几天几夜地不眠不休。有时他还会自己开上大货车,拉货送货,他们开玩笑说,他坐在大货车里,远远的别人看见驾驶室里空无一人,以为货车自己在跑。他个子矮,大货车把他淹没了。可是,竟然他也能驾驭得了。很多人调侃,那几年,如果你闻到有强烈的鸡粪味袭来,八成,是猪侠到了。
当鸡场渐入正轨以后,猪侠慢慢地又开混迹于各种公众场合。关于他的传说和谣言也在城巿的大街小巷流串,发酵,最后我们听到的版本,就是猪侠黑白两道通吃,吃喝嫖赌尽染。
我们不知道是否属实,但也无限感慨,猪侠不再是从前的猪侠。
毕业十周年,班长搞了次聚会。聚会的时候,班长还请了猪侠,按理说,猪侠并不是我们班的,虽然我们都认识他,但是班长和他关系老铁,猪侠又是当时的学生会主席,于是猪侠也来参加了我们的聚会。并且带着小君。
不知道是不是班长的刻意安排,当我们大家都在酒店包来的大会议室坐好以后,班长说让我们欢迎传奇人物,我们的学生会主席,随后他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于是跟着鼓掌,搞得像欢迎大领导的架式。猪侠从会议室的门走进来,身后跟着小君。三十岁以前的男人,长得帅长得白长得高就会吸引一群女粉丝流口水,三十岁以后,社会上的流传,衡量一个男人成功与否,只有一个条件,是不是有钱。
猪侠这样看来是成功的。当他从门口走进来的一瞬间,貌似异常得高大,那张脸突兀地向前伸展着,十年的时间,岁月并没有在上面刻上沧桑的痕迹。他的后面跟着妻子小君,感觉她变矮了,和猪侠站在一起,并没有原来那么高挑。猪侠的强大气场把她逼成了一个小妇人。明显得,她变老了,姿色大减。这样再来看,反而觉得她配不上猪侠了。
猪侠热烈地拥抱每一个人,男人和女人,仿佛皆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最后末了,他站在会议室的主席台上,说,兄弟姐妹们,见到你们就让我想起了美好的学生时代,大家的食宿我全包了。底下一阵欢腾。
中午的聚餐上,猪侠出尽了风头,他那颗轰炸机般高调的心得到了最完美妥帖的满足。男人们纷纷争着和他喝酒,女人们则飞来飞去,像蜜蜂追逐着花朵,他到哪儿,哪儿就围一圈儿。
小君则比较安静,没有挤进那些热闹的圈圈,我远远地观察她,她穿着质地讲究的保守长裙,没有多露出身体的一分,身材有些干瘪,但是感觉很清爽。她与这闹哄哄的场面有些不协调,莫名地散发着一些落寞,但又不是很伤感,像春天里最早盛开的迎春花,自是孤单却绝不颓废。
下午,安排的是见母校的老师,猪侠在一大圈的旧时老师中,豪言壮语,高谈阔论,并且随时能收获掌声一片。
权利和金钱会给一个男人涂上明快而炫目的色彩。猪侠在这其中相当的快意与享受。而我,开始慢慢地与小君套近乎,陪着她在校园里散步,有预谋地讲我自己的一些看似隐私的故事,刻意地敞开心扉,把她当成了一个知心朋友的样子。
晚上吃饭,当别人都围着猪侠转的时候,我陪着小君,拉着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红酒,装成一个怨妇的样子和她倾诉衷肠。
回酒店的时候,我仿佛醉了,其实我没醉,小君看着没醉,其实她醉了。她执意要和我住在一起,她的内心是长了草的,我看到了那些疯长的草想要从她的身体的每个缝隙钻出来——她压抑的太久了。
我们俩并排躺在床上,小君的眼神有些迷离,脸上有一些淡淡的红晕,她讲起与猪侠的爱情故事,时而大笑,时而痛哭,最后是我们长长的沉默。
猪侠是爱她的,这是小君反复强调的一句话。
小君有一个复杂的家庭,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嫁给了也是二婚的继父,继父同样也带着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儿。于是他们组成了一个四口之家,他们的家还算和睦,但是却并不亲密。家里的一应开支,母亲和继父都是AA制,各自的孩子各自出钱养,从小,她就和母亲学会了掩藏自己的棱棱角角,所以他们的家才得以没有吵吵闹闹,各自相安无事。上大二的时候,小君的母亲意外出了车祸去世。按照她家里的原则,母亲是需要她去处理后事的。对于她来说,那是一种天大的灾难,心一下子被掏空,她的天塌了……
这个时候,猪侠出现在她身边,其实,她已经喜欢猪侠一段时间了,她经常会找各种理由去接近他,家里出了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她在猪侠面前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猪侠说,没事,有我。所以,小君母亲的后事,是猪侠一手帮着处理的。
讲到这里的时候,小君的眼里满是崇拜与爱慕,她说,你知道吗,他真的是有领导才能,那时他也才二十岁,却能把整个事情处理的妥妥当当。
她彻底爱上了他。然后与他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恋爱。她没有觉得他配不上她,在她眼里,他就是一种力量,一种依靠,外界质疑的声音和八卦,都无法动摇猪侠在她心中的伟岸形像。
还好,他们的爱情没有任何的实质性的阻力。小君的继父对她没有要求,猪侠的双亲对小君也甚是满意。于是小君随猪侠去了他所在的城市,工作结婚生子。小君是一个安分的女子,她只想安稳平静地过日子。工作不怎么出色,却把家庭经营的条条理理,孩子教育得品学兼优。猪侠一如既往地对她好,所有的大事都不用她打理操心,自有猪侠搞定,生活上对她也是呵护有加,她的生理期他都记得很清楚,会嘱咐她喝红糖水,不要沾冷水等等。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爱情完满到神都嫉忌,她对自己的生活状态非常满意。
如果她不去翻他的手机,不去好奇地看他的微信,那么她依然会被强烈的幸福感所包围。
那一天晚上,喝完酒回来的猪侠倒头大睡。手机被他扔在了沙发上。正准备睡的小君听到电话铃声响起,猪侠睡得太死,小君拿起来,是猪侠的哥们打来的,问猪侠是否到家了,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挂断电话,鬼始神差的,她打开了他手机上挂着的微信,在最上方,有一条刚发来的信息:回家了吗?晚安,猪。这一条的上面,是猪侠的一句话:正喝酒呢,大小宝贝早点休息吧。
然后再往上就没有信息了。显然猪侠把记录都删掉了。
讲到这里时,小君失声痛哭。她说,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的世界塌陷了,有那么一瞬间我都要窒息。我对爱情的全部认知和感悟全部来自于他,我的心脏紧缩然后生生地针扎般地疼痛。他那么好,那么爱我,从我二十岁跟随他,十多年,他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然后生根、发芽,与我的血肉痴缠在一起。最后他却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毁了。
小君说,我大病了一场,没有和他提起此事。我离不开他,我不能把生活的幸福表象撕开看下面赤裸裸的现实。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逃避主义者。我不想去面对这件事情,我选择忽略,心里生疼,却不想再去触碰那件事。慢慢地我变地可以接受生活中的灰色。人生不是非黑即白。他是我的恩人,我的爱人,我无法舍弃的亲人。我把此事深深埋在了心底,没人可以讲,讲给别人我就成了传遍小城的笑话。
小君在酒精的作用下,说着,叹息着,然后昏昏睡去。
我的酒量相当好,我没有睡意,爬起来,拉开窗帘,外面树影婆娑,一轮圆月升在半空,我有点冷,我抱住双肩,长长叹息。
我打开微信,往前翻信息,很长很长,我从未删除过,终于找到那一句:正喝酒呢,大小宝贝早点休息吧。备注名是猪侠。猪侠是只属于我的一个名字。
十四年前的那个我,在大树下,看猪侠从我面前大踏步走过;火车站上,他伸手把我扛起来塞进火车窗户里;他检查宿舍卫生时,指着我的床说,女生宿舍还有这么脏的床单呐;晚上在操场跑步时,看着我和他一起跑完十圈,撇着嘴说,你真是个女汉子;春天骑车去郊游时,摘一捧花放在我的车篓里;餐厅吃饭时,厚脸皮的他抢我碗里的肉吃;那年冬天,他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小君比你更需要我。你没有我,一样过得很精彩,她没有我,生活会乱成一团糟。
他们的故事在校园里轰轰烈烈地上演。我拧着一颗心,依然把学生时代过得风生水起。但是我的寂寞却没有人再可以读懂与慰藉。我强势地让男人无法接受和靠近。三十多岁的我无法正常的恋爱结婚。
可是猪侠从未从我的生活中真正退场。我成了他的所谓二奶。我和他有一个六岁的女儿。他会定期来看我,看他的孩子,我的生活不用他照应,反而,有时他会和我商讨他的一些棘手的事情,让我为他出谋画策,会在我面前毫不掩释他的疲惫无奈和难过。
猪侠是我给他起的外号,只有我知道,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他不是我的唯一,不完全属于我,只有这个名字是完全属于我的。
他爱着她的美貌,他贪着我的精神,他自私而骄傲,他勇敢而无畏,我爱他,没办法,我爱他。白玫瑰和红玫瑰终有凋谢的一天。不管骄傲还是卑微,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开过了,终是可以慰藉人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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