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南的青石板桥上看,看你月下独酌的身影,看从你身边绕过的莺莺燕燕,看旧时年少,看似水年华老去,看着歌舞升平归于平庸。
想想那时我们三人行……
安子上个星期走了,我和三金去看她,她还是我们当中最瘦的那一个,只是此刻的她瘦的苍白无力,她瘦的令人叹息……
三金看着她好安静地躺在里面,什么都不说,苍老的脸颊有那么一滴泪落下。
三金说,“安子走了,你搬过来吧,我一个人,怕。”
我此刻只想握紧她布满老茧的手,我能感受到她握了六十年的画笔,能感受到她的每一次感觉,每一次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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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望着安子,我仿佛看见好多好多年以前,在那个青口小石巷子里,安子躲在老槐树下埋着她的秘密。她说,很多东西是连她自己都想忘记的,可是如果真的忘了,她却觉得有些不舍。
安子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她比我和三金都小那么两三岁,但她就愿意整天在我和三金屁股后面跑来跑去。时间久了,我和三金就习惯了有她在的日子,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从那一天起到现在,已经整整六十年了。
那时候我上中学,三金和我打小就认识,我和三金都特别胖,而安子是个特别瘦的女孩,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和整齐的刘海,在四月春风的爱抚下随意飘零着,带着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安子喜欢没事就吐槽一下这样那样,她总是爱声型具备地跟我们聊天,把我跟三金逗的笑岔了气,她跟她男朋友打电话唠嗑的时候也是如此,可她是个毒舌却又心软的女孩。
我不知道安子是什么时候剪的短发,她长发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其实可以特别温柔。譬如她爱过一个人,爱的她不顾一切,爱的她越过了所有底线。她说过无数次不想爱、不敢爱,但到头来她还是爱了,还爱了那么久那么久。
我依稀记得安子的婚礼,她哭的时候,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痛,她的无奈,她的一切。我想三金也同样感受到了,因为她当时哭的泣不成声,哭的撕心裂肺。她说她真的理解不了安子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
我想了很久才拍拍三金说:可能对于安子来说,爱与被爱都不再是那么重要了。
所以安子的下半生过的特别平淡,特别顺畅……她与那个男人相敬如宾了一辈子,没有再收到任何伤害,也不再有曾经似火的爱恋……
她就这么走完了她的一生。
留我和三金在这世上。
入殓的时候,三金杵着那根榆木拐杖,她说她不敢太靠近安子,因为那里葬的有她六十年的回忆。
北风总是萧瑟的,悬月也总是冰凉的,而那浓烟四起的江南小溪上,承载了我们整整六十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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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年一个人在家,安子和三金的孩子也常来看我,总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听不大懂。这几年来,我的身子也越来越不如以前,舒儿几次三番地让我搬去城里跟她们一起住,但我总想着年轻人的生活还是不要去叨扰的好。我喜欢清静,喜欢旧城池边的迷雾缭绕,喜欢雨滴在青石板小巷的嗒嗒声,喜欢风吹过老槐树飘来的香气,喜欢江南每个地方都有我们的影子……
一晃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安子离开了,只剩下我和三金。
舒儿听说我要搬去和三金一块儿住,便从城里边赶了过来。
我喜欢三金的屋子,总是那么有感触那么有回忆。三金说她舍不得丢掉那些陈年老古董,特别是她卧房里的老衣柜,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常去三金家里对着那衣柜里的镜子照来照去,安子总爱站在那儿自我陶醉着说:“我这么美怎么能总跟你们这种长的丑的人走在一起呢。”
对啊,安子特别美。
三金的家里放了好多画,从她青年时候开始,从她笨拙地握着画笔开始,从她在素描纸上画下的第一根线条开始,从她在上海画展上卖出去的第一幅画开始……
六十年了,三金从未停止过,哪怕她现在拿着画笔的手也已经开始颤抖,但她说她从来没有想要过放弃,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不会放下画笔。
江南的烟雨朦胧、石桥下的鸳鸯戏水、柳绿时的漫天飞絮、冬夜里夜空的一轮寒月、秋日里湖畔上的一排排金黄、初春时期绿茵坡上的日出、炎夏八月老槐树下的三人行……
怪只怪三金的画太逼真,看着看着不禁地回想起了那时候的我们,年少无知的时候,没有男女之情,没有人情世故世态炎凉……我闻到了老槐树的味道,我看到了青悠悠地草地,我感受到了那时候的一切……
“妈,您别这样……”
舒儿拿着手帕擦了擦我的眼角。回想起太多,不禁老泪纵横竟就这样干净利落的掉了下来。
“没事儿,就是看到你三金婶婶的画想到你安子阿姨了……”
舒儿没有再说话,只是将一件裘皮大衣搭在了我的肩上便去寻我的乖孙了。
三金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是没能好好为她自己画上一副画,如今已经年老色衰了,再画,已然风韵不再,只是个平常家的老太太了。
说着我突然记起来,老屋里有我们三人的照片,我让舒儿空了去找找。
舒儿把屋子收拾好了以后便交代了我几句话,虽然言语之中我能听出来她不大放心的下,但舒儿知道我的脾性,说会常来看我们。
舒儿带着乖孙走了,临走的时候我在乖孙的衣兜里塞了些钱,让他自己买点东西吃。乖孙抱着我的脖子使劲地亲了一口然后转身走了。
三金依旧杵着她那根榆木拐杖,慢悠悠地走到我旁边掐了我一下说:“小时候我奶奶也这么干过。”
我没有搭理她,径直走进了屋子。
我想三金也许是想念她的孩子了。
三金的床特别大,那天晚上我问她,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难道感觉不到孤独?
三金长叹一声,她说:“你又何尝不孤独呢?”
不,我不孤独。
我有你……还有安子。
三金以前总是特别像个男孩子,说话大大咧咧时不时的还会爆粗口,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动物。
所以这样的三金怎么能够忍受一个人生活,安子已经走了,只剩我们俩,摇坐守黄昏。
我和三金打小就认识,如今已经快七十年了。三金从小就是个胖子,和我一样,我记得小学那会儿,校门口买香肠,五毛钱一个,我拿给她三毛,她自己贴两毛,然后她给我留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
我是被三金欺负大的,因为不论她说什么都是对的,错了也是对的……只是遇到安子以后,这样的现象好转了很多很多很多。
三金学了美术专业,她和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建筑工程师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妍薾。
那个男人很爱她,为她在江南建了现在这座房子,在湖的一边,还特意在门前种了四季的花儿……我和安子都觉得三金活的特别潇洒特别幸福。
因为在那个男人临走前的最后一秒,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面容上依旧带着宠溺的暖心的笑注视着三金。
可是三金说,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男人,已经娶了她妈妈。
所以我说三金也是个特别孝顺的人,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三金给我打来电话让我给她母亲带些舒经活骨的膏药,她说镇上的医生开的药都不怎么管用,一定要医院里的才好些。
那段时间我往镇里寄了好几次药。三金也总告诉我哪种好用哪种一般,后来我看见膏药就会想起三金的母亲。她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们都也才参加工作没几年,都碌碌地往三金家里赶去。三金是个憋不住情绪的人,她笑了就是开心了,哭了就是难过了。可是那天她没有哭,她说人终究都是要离开的,她不舍,但她却也是无奈。
所以我常听见她告诉妍薾,她要是某一天突然不在了,叫她们不要哭,也不要太难过,她来到这世上该做的都做了,她心满意足了。
我时常也想这么告诉舒儿,可我却是开不了口。
我记得读大学那会儿,我和三金和安子都不在一个地方,我们时常写信,说一些有的没得。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也都会寄过去,就这样一直过了很久。
久到我都记不住是什么时候,安子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后来安子才说那时候我和三金的表情可谓是一模一样。
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安子是怎么认识那个男人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三金什么都不知道。可到最后想想,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唯一一个正确的选择。
眼看着身边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我开始有些惶恐。看着清早背着书包朝着朝阳去上学的那些孩子们,看着那些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看着妇人们提着菜篮归来,看着她们目送去奔波的爱人,盼望着归来的样子……
曾几何时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我的爱人,我好想你……
在城里没有那么多的闲暇时光去享受,在我实习的时候,带我的是一个好看的外科医生,每天都跟着他从早上饿到下午,然后回宿舍吃三桶泡面开就始写总结。在第二个月的时候我请假了三天,因为胃溃疡。
那天下午我窝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那个好看的外科医生走到我的床边,然后我闻到了一股香味。他说,当医生的话就应该先严格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有力气去帮助别人。
那天他没有穿着白大褂,但却意外的觉得好看。后来我问他是怎么喜欢上我的,他只是说身边没有个小孩子跟着他他总觉得很惦记。
我只是笑笑。
他比我大十岁,我们这一辈子几乎没有吵过架,因为不论他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对的。
他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我看着他苍老的脸颊他那深邃的眸子……依稀仿佛还有当年的那一丝俊朗,他说他怀念那个时候,我整天拿着病历在他身边转啊转,跟着他在手术室一呆就是一整天的那个时候。
他说他舍不得我,舍不得舒儿和乖孙。
我摸摸他的白发,我用我苍老无力的声音说没事的,不论在哪儿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后来他笑着合眼了。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身体里有东西被抽离,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孤寂。
那时候我想起了很多,想起我们去过东南亚,我们在爱尔兰的湖边坐着看云,在布达拉宫前许愿,在柬埔寨买过一条披风,在艾菲尔铁塔前冲过鸽群,在普吉岛看海鸥飞过……
往事历历在目,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爱他,好爱好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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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寂凉,红枫婉转地从树上飞下来,三金说要去老屋前的银杏林里走走,那里肯定也是一片金黄了。
我们就那么走啊走,走了有半个多小时。三金说她在这余下的日子里能跟我再来这么一次已是心满意足了。我没有说话,惦念着这余下的日子里,我们还能彼此陪伴多久,若我走在她前头,难受的人是她,可若是她先走了……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们就这么走着,踩着落下的金黄的银杏,沉重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
“你看,那老屋都快要塌了。”三金指着林边那座青瓦房说。
我点点头继续走“都多少年了,塌了也好,免得拖着把老骨头还一无是处,不中用。”
三金掐了我一下给了我一记白眼。
“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说话还老带刺的,真不知道舒儿是怎么认你这个妈的。”
我嘿嘿地笑了几声。
我说你看那秋叶一片片地落下,人到了黄昏,总归也是会落下的。
回到家时已是夕阳西下,最后的余光拉着我们长长的影子,格外沉重。
舒儿把照片寄给我了,我装在了相框里,放在桌子上。
那是一张五十多年前的照片,都已经看不大清楚,有老槐树,有我和我丈夫,有三金和她丈夫,有安子和她丈夫。
我特别怀念那个时候,带上行囊回江南的火车上,总会遇到一两个熟人,谈谈在外的发展,一年的收获和来年的目标。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风总是很软。
三金说,如果能把人生重新拼凑再来一次,她会回到她最年少的时候,用她如今的目光去看待所有人事,她会分外珍惜每一次暖风吹过老槐树的时候。
我说,老槐树已经老了,再吹不来那时的气息。
三金总说我把所有事看的太现实,其实不然,我只是想把所有事看的透彻一些,把所有的后果都承担一遍。
而像我们如今这样的年纪,已是过一天是一天。每天清晨醒的来的时候,长叹一声我还活着,然后推推身边的三金。如若哪天我推不动她了,抑或着说我再没有力气去推她了,是不是就意味着,那时候我们真的就只剩一人了。
我发现我最怕的不是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而是我带着那么多年的回忆一个人回忆。
妍薾带着她的老公孩子来看三金,三金大清早地就杵着拐杖去菜市场买了饺子皮和馅。果然这天下的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任她再怎么腿脚不方便都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去了。
三金说她这辈子没为妍薾做过太多事,她一辈子都为了她的艺术生涯呕心沥血,孩子的事大多都是妍薾父亲操劳,所以如今老了还是想再做点什么,虽然微不足道。
妍薾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像舒儿打小就是个男孩子脾气。我曾经看着舒儿妍薾和安子的孩子殷灏在江南的石板路上嬉戏的时候,就特别感触那时的我们。只是他们总归不如我们那个年代,一份维持了六十年的感情,可能对我来说,她们更是亲人。
江南这个地方,承载了太多我们这些人的回忆。偶尔我也会想,若是我跟三金都走了,江南的青石板小巷和那清晨塘里的迷雾会不会也在想念。
就让我们再看看,看看曾经烈阳下奔跑着的孩子们,看看雨天落在荷伞上的水滴,看看老槐树上落下的一串槐花,看看暖风吹来时扬起的黑发……
三金说,再去看看安子吧。
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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