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好像是我们唯一不说“节日快乐”的节日。
这一天(之前),要扫墓哀思亲人,就算亲人去世了很久,没以前那么伤心了,也不能用“快乐”来形容吧,毕竟,“清明时节欲断魂”啊。
薛小慧就没心没肺地在公司的微信群发了一条“清明节快乐”,除了祝大家节日快乐,还很贴心地加了一句“注意出行安全哟”。
这条消息被主任发现是五分钟后,已经不能撤消了,主任怒气冲冲把薛小慧叫过去训:薛小慧,你看宋仲基看得脑子萎缩了吧?哪有祝人清明节快乐的!!你,现在马上再拟一条道歉微信,拟好了先发给我看,我确认了再发。
噢,对啦,薛小慧是行政部的文员,刚转正没多久。
薛小慧小声讷讷:为什么清明节就不能快乐,我们快乐,那些去世的亲人才会放心啊。
什么?主任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薛小慧忙闭了嘴,可是心里一个声音固执地说:我希望我爸快乐,我爸也希望我快乐。
小慧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小慧是跟妈妈长大的,一共没见过她那个混混老爹几次,“混混”是小慧的妈妈对小慧生父的评价。
小慧记事之后第一次见父亲,已经17岁,那年她读高三,混混老爸到学校来找她。
“我是薛邦礼。”薛邦礼把烟从嘴里拔出来,闷声加了一句,“你爸。”
小慧有见过薛邦礼的照片,虽然当时比照片上老了许多,小慧还是认出了他,小慧盯着他密密的短发里夹杂着的几根白发,有点愣神。
“你妈给我打电话,说她和老公要出国待一阵子,暂时让我来照顾你。”
这个决定薛小慧知道,妈妈也说过会找人来照顾自己,她只是没想到那人会是自己生父。
“他对你好吗?”跟薛邦礼回家的路上,他突然这么问小慧。
“谁?”
“你妈的老公。”小慧觉得他说话真的好别扭啊,为什么不是“继父”而非要说“你妈的老公”。
“挺好的。”小慧回答。
薛邦礼沉默了,点了根烟,然后说了句让薛小慧莫名其妙的话。“那我也是你爸,我才是你爸。”
“噢。”薛小慧噢了一声,心想,我没说你不是啊,但是,她断断是叫不出“爸”来的。
“噢是什么意思?叫我。”
薛小慧胸口猛地就升起一股无名火,倔强地咬着下唇,叫一个十来年没见过的人“爸”?
薛邦礼就有点儿生气了:“叫啊。”
“我叫不出来。”薛小慧赌气地说。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尽过一个爸爸应尽的义务吗?要不是我经常翻相册,我早就不记得你长什么样了。就算我是一条小狗,你也得给我喂食,我才会对你摇尾巴吧?”小绵羊一样乖巧的薛小慧突然爆发了,把薛邦礼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有给你妈寄生活费,一个月都没拉过。”薛邦礼结结巴巴地说。
“寄生活费就够了?将来你老了,我一次也不去看你,花钱给你雇个保姆,你愿不愿意?”不提生活费也罢了,一提反而像狡辩或者邀功,薛小慧才不让他得意。
“当然不愿意。”薛邦礼回答得很干脆,然后又轻轻加了一句,“不过就算你这么对我,我也不会怪你,是我先对不起你的。”
“那就对我好一点儿,现在还来得及。”薛小慧像吼一样喊出了这句话,把薛邦礼一个人丢在身后。
然后薛小慧眼泪就开始纷飞,她其实恨她爹,就算他们离婚了,可是这么多年来,怎么可以一次也不来看自己呢?她想过一百次,将来她爸老了,指望她照顾的时候,她也一次不去看他,就给他雇个保姆,还要附送一句这样的台词:“不用谢我,雇保姆的钱是当初你给我寄的生活费,咱们互不愧欠了。你就当没我这个闺女吧。”
可为什么见了薛邦礼,看到他杂生的白发,瞬间就打消了那个构想过无数次的恶毒设想呢,小慧啊小慧,你真是没出息啊。
小慧起初叫薛邦礼“老薛”是因为叫不出那个“爸”字,后来叫“老薛”则是一种爱称。
跟老薛住了一小段时间,她大概知道薛邦礼这些年的经历,一直在南方跟人合伙做些生意,赔过也赚过。
“爸,你从来没想过我吗?你咋这么狠心呢?”
“我想你啊,你的照片一直在我的钱夹里,可是爸没挣着大钱,爸不好意思回来见你啊,爸想衣锦还乡再来找你。”老薛是这么回答小慧的。
小慧撇撇嘴:“现在也没见你挣着大钱,你咋突然回来了啊?”
老薛嘿嘿一乐:“挣大钱哪儿比得上看闺女重要,我这不现在活明白了么。”
那时小慧和老薛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毕竟有着血缘关系,何况老薛又对小慧那么好,给小慧做好吃的、还帮小慧请假带她去野营、甚至帮小慧端洗脚水,好像要把这十多年亏欠小慧的一股脑全还给她似的。
然后有一天,老薛告诉小慧他要走了,他说南方的生意出了点儿问题。
“这是给你的,我走了再看。”老薛递给小慧一个信封,薄薄的,小慧抖了抖信封,问里边是什么。
“一封煽情的告女书。”老薛骚眉搭眼地说。
小慧撇撇嘴:“哟,老薛,你还会写这个呢,我可得裱起来挂墙上每天拜读。”
“我走后,乖乖听你妈的话,争取考个好大学,爸会好好奖励你的。”
“什么奖励?”小慧很享受被老薛宠爱,其实她舍不得他走。
“你想要什么奖励?”老薛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脸纵容。
“出国旅行吧,就不美国欧洲的啦,知道你没多少钱,就在东南亚这疙瘩转转吧。”薛小慧想了想说。
“没问题。”老薛刮刮她的鼻子。
你陪我去啊。这句话薛小慧没说出来,后来薛小慧有点懊恼自己没说这句话,为什么明明很想和他一起去,却没说口呢?
薛小慧回到家后,发现封信里是一张发黄的纸,上边是个带血的小手印,薛小慧吓了一跳,回过神才明白,这应当是自己刚出生时的手印。
薛妈妈看到了颇为愤愤不平地说:“我就说怎么也找不到你出生时的手印,原来是这个老混混偷走了,气死我了,这个薛邦礼。”
“气死我了,这个薛邦礼”是妈妈的口头禅,哪怕他们离婚很多年,妈妈只要提起爸爸,就不自觉地带上这句话。
“我爸不是舍不得我留个念想吗?”薛小慧那时已经开始护她爹了。
但是,傻傻的薛小慧没想到她爹莫名其妙为什么把这个交给她,薛小慧后来懊恼地自责,我怎么那么傻呢,这是多么奇怪的举动啊,可是她压根没往脑子里过这个事儿。
那时离薛小慧高考也就一百多天了,小慧没日没夜地复习,想考个好大学,好去东南亚可劲儿玩一圈狠狠糟她爹的钱。
小慧和老薛保持每周通一次电话的频率,然后有一天,老薛告诉小慧因为生意上的事儿要出国,时间不长,也就两个来月。那时候离小慧高考,还有一个半月。
小慧任性地问老薛要了很多礼物,老薛答应一定要给她买回来,然后在小慧混天暗地的复习中,小慧迎来了高考。
快递是小慧高考结束三天后收到的,是当初老薛答应给她的礼物,还有一个封信。小慧还没来得及拆,便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
“小慧,我是薛邦礼的朋友,你爸已经去世了,他去找你时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得了肝癌。”
后来那个女人又说了什么薛小慧没听清,薛小慧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呜哭得谁也哄不住,怪不得薛邦礼经常一个人在卫生间坐很久,原来是他生病了。
“气死我了,这个薛邦礼。这办得叫什么事儿啊,怎么能这样呢?”妈妈轻轻拍着小慧的肩膀,叹着气说。
薛小慧收到的信封里有一个存折,还有一封信。大意是这样的:
小慧,爸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来,爸爸从没照顾过你,生病了才想起你,如果我不去找你,我想我死了你应当不会这么难过。所以,说到底,是我太自私才会害你伤心难过。亏欠了你太多,爸爸不敢要求你太多,只希望你开开心心,将来找个很爱你的人。不用给爸爸扫墓,爸爸不配,你只需要远远地对爸说一声“清明节快乐”就够了。
第二年清明节,薛小慧买了花和妈妈一起去祭奠老薛,那是她第一次跟老薛说“清明节快乐”,然后转头和妈妈说:“妈妈,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我好想他。”
妈妈拍拍小慧的肩膀,说:“他是希望你快乐,将来有一天,妈妈去了,也希望你清明节快乐,妈妈也不想看到你在妈妈墓前号啕大哭……”
“妈!”薛小慧扑到妈妈怀里,哭得像个泪人儿。
然后就过了很多年,现在想起老薛,小慧的心不像当初那么疼了,她一直努力让自己很快乐,所以,老薛,你现在满意了吗,放心了吗?
嗨,老薛,清明节快乐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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