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谈《金刚经》

作者: 周卫英 | 来源:发表于2019-01-25 09:24 被阅读405次
    蒋勋谈《金刚经》

    ①《金刚经》我读惯了,随手带在身边,没事的时候就读一读。一次一次读,觉得意思读懂了,但是一有事情发生,又觉得其实没有懂。

    有人问我:为什么读《金刚经》?我其实不十分清楚,只是觉得读了心安吧,就读下去了。

    通常,到一城市,进旅馆房间,习惯先烧一截艾草。焚香,坐下来,在砚石上滴水,磨墨,开始抄一段经。

    抄完经,会觉得原来陌生的房间不陌生了,原来无关的地方,空间、时间都有了缘分。像桌上那一方石砚,原来在溪涧里,却也随我去了天涯海角。

    ②有一年我在台湾高雄上课,住在旅馆,然后突然电话响了,拿起电话是我妹夫跟我说父亲弥留,所以赶快到机场飞回去。最后他讲了一句话,大哥你顺便带一套黑西装来,我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

    去飞机场前,我突然看到一个木头盒子,是爸爸在我读书的时候给我的,上面是于右任的题字:敦煌莫高窟活版印刷金刚经。

    我年轻时候喜欢音乐,看到《金刚经》觉得简直是天书,老爸怎么会给我这个东西,就丢在书架上没有怎么去读它。那次很奇怪看到上面都是灰尘,我想那是爸爸给我的,就把它随身带着上了飞机。

    在飞机上,我忐忑不安,那种忐忑大概是人生最苦的一件事,你对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完全无法掌握。

    我就把那个盒子打开,又把卷子展开。卷子是大概1200年前唐朝咸通九年刻本金刚经的影印本,原本在大英博物馆,1907年左右被一个叫斯坦因的英国考古学家从敦煌带走。他当然知道那是印刷史上不得了的东西。

    《金刚经》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讲因果,有一个原因就有一个结果,可是你通常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和什么结果,所以它叫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告诉你很多事情没有办法用逻辑去推测。

    当时打开慢慢读,发现好奇怪的因果,父亲怎么在我读书时候,二三十年前把这件东西给我,而我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好好读它。

    为什么父亲弥留的时候,我要赶到温哥华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在飞机上打开这个卷子,然后一路读下去。

    这个卷子的开头有一张木刻版画,画中央坐着的是佛祖佛陀。我认为佛陀是个老师,我很佩服这个老师,我一生教书没有他教得好。因为佛陀在菩提树底下思考活着的理由是什么,活着有没有一个更好的理由说服自己它是比死亡更有意义的事情,让他领悟了,领悟以后他到处去开课。

    讲课的地方叫做精舍,或者叫做道场,都是当地有能力的人所提供的场所。当时有一个给孤独长者,用今天的语言来讲,他就是一个企业家,有资本,也有资源。他听大家传闻佛陀讲课讲得好,听了后对人生会有不同的看法,很想很请他来讲课。他就到处物色适合上课的地方,最后找到一个花园。

    花园的主人是祇陀王子,他说好,花园可以让出来,条件是要遍地铺满黄金。我一直觉得给孤独长者是一个了不起的CEO,精明、聪明,他最后就用很薄的金箔来铺满这个花园。祇陀王子不甘心,他说所有的土地你用金箔铺满,而所有的树却没有黄金覆盖,所以树还是他的。

    大家在《金刚经》里面读到“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就是花园取了两个名字,一个是祇树,一个是给孤独长者。

    后来佛陀来了,就是木刻画呈现的画面,他坐在中间,左下角是须菩提。须菩提代表大家来问问题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意思是我们今天来上课,不要告诉我们股票会涨吗,而希望知道自己常常混乱的心、浮躁的心怎么能够降伏下来。

    佛陀就从“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这两个主题开始讲。我们人类一直在进步,可是你读到2000多年前的上课记录,觉得他们还蛮进步的,师生对答得这么好。

    我后来想,这两个问题我从小就想问的,可是我不知道在哪一个课里面去问,数学课也不适合,英文课也不适合。而在古代,不管希腊哲学学员还是印度学员,他们会问生命里面根本的问题。

    我在飞机上读这个经,突然觉得好有趣,父亲怎么留这样一件东西让我在30年以后再去读它,可能因缘才到。

    因缘是客观条件,当条件全部水到渠成,我们叫因缘具足。我打开那个卷子竟然是在父亲弥留时,好像那是因缘具足的时刻。

    我读到最后吓一跳,是因为一个唐朝人,他叫王玠。王玠在咸通九年(公元868年)四月十五日为二亲敬造普施。他的父母亲去世,为了发愿使已经死亡的父母亲能够超度,所以就刻了《金刚经》。

    忽然觉得吓一跳,因为我好像是21世纪王玠的样子。他在1200年前为二亲敬造普施,而我自己在父亲弥留时,好像冥冥中知道要做一个功课。最后我在医院再诵一遍父亲给我的《金刚经》送他走。

    我父亲是黄埔军校出身,自律甚严,永远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他对孩子要求也很严。那种严肃让我和他不亲,有点敬畏,有点怕他。他总问你功课做了没有,考第几名,我说第二名,他问为什么你不考第一名,从来没有一句温暖鼓励的话。

    可是那个时候还是觉得舍不得。当医生确定他已经走了,瞳孔放大,真的要告别的时候,我就看着那样的脸和身体,觉得熟悉又无比陌生。

    心里讲一句话说:要告别了,来世如果还要做父子,希望不要这么陌生。就握着他的手。

    那是我自己很特殊的舍得或舍不得的经验和记忆。我想舍得和舍不得这样的课题,可能每一个人,都会填进他自己非常不同的内容。

    ③《金刚经》的开头,没有说任何道理,没有任何教训、开示,只是简单朴素、实实在在、按部就班的生活。穿衣,乞食,吃饭,洗碗,洗脚,敷座……像第一个人每一天做好自己的家务琐事。

    一件简单的事,做起来不难,可以日复一日,成为每一天例行的公事。每天做,却不觉得厌倦、烦琐;每一天做,都有新的领悟;每一天都欢喜去做;这会不会就是修行的本质?

    像将近三千年前舍卫大城的乞食队伍,像今日清迈僧众依然维持的行乞,像商家依然信仰的清晨的布施,右膝着地,聆听经文的虔诚,都是不难的事,但是每一天做,每一天欢喜地做,或许就是修行的难度吧。

    现代文明是不是恰好缺少了这样简单而又可以一再重复的信仰?传统手工作坊分出经纬,认真织好一匹布帛,传统农民耕作,播种、插秧、收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小小一个本分,不断求精进,没有妄想,因此可以专注。

    清迈小食摊上老年的妇人认真把青木瓜切成细丝,认真在一个石钵里把花生仁捣碎成细粉,都不是难度高的事,但是如此专心,没有旁骛,可能重复了三十年,因此那动作里就有使人赞叹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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