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站在三途河岸,那是生与死的分界线,等待着接我前往地狱的船只。
血黑色的水面上现出一白点,向我驱来,船只泊岸,撑船人取下头上斗笠,抬眸,朝我伸出手。
“公子,我来接你了。”
都说渡河的船夫是一个佝偻的老头,没想到来人是一位妙龄女子,一身素缟,粉黛未施,也难掩她的相貌精致,芊芊玉手似未曾沾过阳春水,想来生前是位千金小姐。
“公子?”她轻唤。
我敛了思绪,碰上她的指尖时,心中生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我看向她,恰巧她也看着我。
她道:“公子,小心脚下。”
我低头,看清河中景象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何时无数只黑色的手从水里伸出,抖擞、狰狞,像在挣扎又像是索命。
“这都是些无法渡河的灵魂变成的水鬼,永远无法转生的痛苦和彻骨冰冷的河水,使得他们对你们这些还有轮回希望的灵魂产生嫉妒。可要千万坐好别跌落水中,否则水鬼会一拥而上,将你也拉入河底,永生不得轮回。”
她一撑竹竿,船只缓缓前行,笑着与我说明,语调中更多的是漫不经心。
入了三途河,那腥臭味愈发浓重,一阵恶心翻涌上来,我捂住口鼻强行忍住。
忽而腥臭中混入了阵阵清香,我不见了难受,顺着那香气,只见她手中拿着一朵鲜红艳冶的曼珠沙华,迎向我。
她道:“拿着,能祛味。”
我欲抬手,恍惚间瞧见满手腥红,嗤笑一声,生前便惯了这血腥,死后又何惧?
她像是洞察出我的情绪,不语,附身把曼珠沙华放在我脚边,自顾撑船去。
又问:“你生前犯了什么错,才落得死后要渡三途?”
并非所有人死后都需要经过三途河。地府有十殿,三途河流经第一殿和第二殿。
所有人死后先在第一殿清算是非功过,善大于恶者飞升,善恶相抵者直接进入第十殿转世轮回,只有恶大于善者,才会被发配到第二殿受地狱之苦。
“残害胞兄,夺他妻子,屠杀全城,算吗?”我淡淡道,眉宇间无多情绪。
船只顺流而下,她放下竹竿凑到我跟前,端详了一会,“两分凉薄三分讥笑五分漫不经心,眼眸里还带着深不见底的忧伤。瞧你这模样,我很难不信服。”
她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许久未有的痛快。
有来有往,是交往本分,于是我问:“那你呢?为何在此渡船?”
“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她伸伸懒腰,语调轻松,“不料轻生的人来到地府是要受罚的,我不想被勾舌头,也不敢下油锅,恰巧三途河里差个撑船的,冥王心慈便允了我打工抵孽。”
“多久了?”
“记不清了,少说也近千年了吧。”
人死后仍留在地狱者,无非是些心有执念或罪大恶极者,长期逗留,于己于人皆不是好事。
“可有后悔?”我又问。
竹竿在黑不见底的水中一荡一荡,拖起长长的涟漪,风扬起了她的长发,看不出情绪,她道:
“倒也不后悔。”
02
水流变得湍急,我扶住船身稳了身形。
不知何时两岸开遍了曼珠沙华,只是与我脚边的鲜红有异,岸边的无一不散发着黑气,还有带着一股让人沉醉的浓香。
“花开荼蘼,人入迷途。”
她轻念两句,精致的脸上泛起点点愁容,随后朝我伸出手,盈盈一笑:“这一次,可要握紧我的手,别又被牵绊进去了。”
我不懂她所言,却神使鬼差牵过她的手,人死后便无感,我却仍觉得她手心冰凉。
她好像还在说什么,黑雾渐浓,遮了我的眼,闻不见她所言,手上的力道也逐渐消去……
十一月的风雪,透过未关严实的纸糊窗刮了进来。
我躺在破朽老木床上,额头泛着虚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又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彼时我刚满五岁,恶疾缠身,受尽欺辱。
说来不信,我乃当今圣上的第十一个儿子,母妃曾是皇帝最喜爱的人。
可偏在这宫墙之内,最怕的不是无人问津,而是独沾圣泽。
那时我坐在母妃怀里听她哼唱歌谣,声音温柔,我呀呀学着,逗得她发笑,笑声清脆如银铃。
我忘了那群人是怎样闯进寝宫,忘了他们是怎么把我从母妃怀中拎起,更忘了他们是怎样把与侍卫私通之名安在母妃身上,赐了她毒酒与白绫。
母亲一身冷清,面容沉静,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就拿一双浸着水光的眼瞧着我,又像是在我身上寻找另外的身影。
“你为何不愿信我?”
可惜,直到她闭上双眼,也没能等来那人给她答案,那个说爱她却又要了她性命的一国之君。
许久后,我大抵明白,信与不信,从不由人,纵便他是天子。
朝廷要他不能信,天下要他不能信。
为固江山,放弃美人。载进史册里,当真是“明君”之选。
或许母妃早已明白,不然她也不会对我道:“阿渊,别怪他。”
只是免不了还心存一丝希冀,一丝在临死前能听见心爱之人亲口对她说“我信你”的希冀。
母妃死后,我交给了皇后照顾。
皇后素来“慈爱”,恐我触景伤情,派人草草收拾了皇宫深处废弃已久的宫殿,让我搬过去静养。
还特地派了两名宫女,一名太监前来照顾。
实则监视+欺凌。
我抬眸看了一眼那残旧的牌匾,嗤笑一声。
永乐宫,当真讽刺。
墙倒众人推,我成了皇宫里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存在。从前三天两头便来母妃面前献殷勤,抱着我比亲儿子更亲的人,如今见着我恨不得啐我一脸口水。
我裹紧被子仍浑身发寒。
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个宫女打扮的丫头悄悄走了进来,摸了摸我额头,“殿下,您烧得厉害。”
“赶紧把药喝了,奴婢趁他们睡下后偷偷熬的。”宫女小心把我扶起来,让我倚在她身上,一口一口喂我喝下汤药。
她叫红菱,是皇后派来照顾我的宫女之一。
也是唯一一个不欺负我,甚至偷偷帮我的人。
在我冲撞了那宫女和太监,他们借皇后之名要责打我时,红菱出来替我解围,化解不了之时,她便亲自动手。
看似每一下都用了狠劲,实际上借了力道,我不外乎是受点轻伤。若换其他人施刑,恐我早已皮开肉绽,不死也残。
寒冬大雪连绵,一下便是好几天,御寒之物被皇后刻意苛扣,我身子骨本就不好,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日益加重,高烧难退。
也是红菱趁他人睡下,悄悄起身熬下汤药,给我送来。
苦药入喉,我连连咳嗽,红菱轻拍我后背,“殿下,可要吃个蜜饯解解苦?”
这点苦于我而言又算什么。
“你明明是皇后的人,为何要对我好?”纵然红菱待我这般,我仍对她戒备,或是说,正是红菱待我这般,我对她更是戒备,唯恐一不小心便死于她手。
“若我家小弟仍在,如今也如殿下一般大了吧,看到殿下便不自主想起小弟。”
红菱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逾越,连连道:“但奴婢绝无高攀之意,只是想照顾好殿下。”
许是把对自家小弟的思念寄托在了我身上,她的眼角染上泪水,滴落在我手臂,滚烫。
但,在这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苦情戏。
目睹了自己的父亲赐死了自己的母亲,早已知道深宫里只有利益,真情与实意简直扯淡。
我拿过药碗,一口灌下,笑道:“红菱姐姐,谢谢你。”
听到我的话,红菱笑得很欢,替我擦干冷汗,又换上一身干净衣物,才拿着碗退下。
她转过身后,我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冷冷盯着她的背影,无论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目前我仍得依仗她。
03
一年过去。
我仍是皇宫里人人可欺的落魄殿下,红菱有过许多次可以对我下手的机会,但她一直待我如初。
我不禁怀疑,可是我多虑,她未曾想过害我?
在红菱的掩护下,我躲过了许多顿毒打,虽不至于吃饱穿暖,但不时能吃到她偷偷藏起来的糕点。
这些事也渐渐引起了那宫女和太监的疑心,去皇后那处打了小报告,一两次还能唬弄过去,但次数多了,皇后不是傻子,终归对她生疑。
红菱被皇后唤了过去,两日未归。
再回来时,是被人用担架抬回来的,刚踏入大门,连担架带人往地上一扔。
那宫女太监抱手站着,不可一世,宫女道:“红菱啊红菱,你是不是傻!有着皇后这个大靠山不要,偏要跟着一个落魄殿下,娘娘说了,既然你那么喜欢他,就死在他这里吧,省得晦气别地!”
我冲过去把两人推开,瞧着担架上一动不动的红菱。
原是素色的衣裙一大片腥红,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不是鞭打就是杖刑,更甚的是刀伤。
“好家伙,胆子长毛了是不是!还敢推咱家!”太监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眼底腥红,像是失了理智,疯了般撕咬着他们。
两人痛得嗷嗷叫,被我的癫狂吓坏,连滚带爬逃出这永乐宫。
我吃力把红菱搬到房间床上躺下,双手颤抖。
满是她的血水,腥臭,黏稠。
她眼皮动了动,从喉咙里发出比蚊子还微弱的声音:“殿……殿下。”
“我、我在。”话语入耳,才知我发出的声音比双手还要颤,“我、我替你,上、上药。”
我把红菱从前给我的药全翻出来,不管什么男女有别,把她的衣服掀开,目光所及,血肉模糊。
“殿下,不用了。”她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没用的。”
“不许胡说!”我朝她嘶吼,“我去求皇后,求她允御医来治你。”
她用仅剩的力气扯住我的衣角,“殿下,您身份尊贵,不要为了红菱低头。”
去他的尊贵!自母妃死后,我贱如淤泥,何人当我殿下,何人当我尊贵!
“殿下,答应我,不许去!”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决。
只有红菱。
“红菱,你是不是傻?”
我蹲下,握住她的手,“不叫殿下,叫阿渊,姐姐叫我阿渊。”
“阿渊。”她脸上扬起如同往日的温柔笑容。
红菱在永乐宫苟延残喘,我日日替她上药,日日看着她的伤口逐渐糜烂。
半个月后,终绝气。
她被当作病死处置,骨灰交给了宫外家人。
我面容平静,比从前的每一天都要平静,我想过她会死,想过她会因我而死,从她接近我那天便想过。
所以,我不该难过,不该。
可为何每每想起她时,周身便生起寒意,就像夜里的风雪从窗隙吹进房内,不至于冻死,但足以让人彻夜难眠。
因那日撕咬宫女和太监一事,宫中上下都在传我失了心性。
许是因祸得福,许是母妃和红菱在天庇护,父皇终想起了被丢弃在皇宫深处的第十一个孩子,来了永乐宫。
一年前,我是个欢蹦乱跳的俊美少年,如今已瘦得像竹竿,站在空荡荡的院中仿佛风一吹便倒。
我长得极像母亲,父皇瞧着我,应是想起过往种种,眼底生了思念与愧疚。
他道,渊儿,你搬回明瑟宫吧。
那是母妃的寝宫。
我朝他跪下,磕头道谢,“谢父皇,但渊儿恐触景伤情,思念母亲。永乐宫很好,渊儿已然习惯,还斗胆请父皇收回成命。”
“那便随你。”说罢,转身走了。他知道我这是在责怪,怪他杀了母妃。
往后的日子,皇后收敛了些许,只让人在暗地里找各种理由责罚我,吃穿上不再苛扣。
辗转十五年,我已及冠,长相愈发俊美,也与母妃愈发相似,长眉若柳,薄唇如水,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像浸在水中的琉璃般澄澈,纯净的瞳孔和妖媚的眼型融成极美的风情,又因常年服药脸上少了几分血色,生出一种虚幻之感。
但这副长相,作为皇帝之子而言,绝不是好事。
父皇已年老体弱,立储君一事迫在眉睫。我知他需要的是一个气宇轩昂,挥斥方遒的继承人,而非长得好看的药罐。
我本无意王位,更无缘王位,故这长相于我而言也并非坏事。
04
那日,宫里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听闻是大漠使者来了。
今天下动荡,内外受敌,两国联合才是生存之道,而联合最好的方法便是联姻,故同行而来的,还有大漠公主——照月。
宫中大摆筵席,所有未婚的王侯将相均得参加。名为洗尘,实则选夫婿。
而我,因母妃身负私通之罪,怕丢了皇室颜面,故不在选婿名列。但又因父皇对我心存愧欠,便让我一同赴宴,安排我坐在队伍最尾端。
宴会进行到一半,我耐不住喧闹,偷偷离席。
我在凉亭坐下,瞧着天上那轮明月,此处赏月最好,从前母妃总爱带我到这里来。自搬去永乐宫后,我鲜少外出,如今想来,竟已十年未来此地。
“你知道这是哪吗?”
那女子忽而闯进我视线,挡了那轮明月,我微微有些不悦。
橙红色长袭纱裙纬地,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轻绡,腰上系带上缀满彩色流珠,三千青丝如绸缎,半绾起松松双髻,髻上分别缀着两只小巧精致的黄金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
明媚的玉颜上画了淡妆,眉心处用朱砂描着一朵鲜红妖冶的花,衬在她脸上反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凛冽。
我瞧着她的打扮,对她的身份已了然。
“你瞧我这么久,是我太好看了吗?”她笑得灿烂,比眉心处的花还要娇艳。
我平日鲜少与人交谈,这般直接奔放的更是少有,愣了愣道:“你眉心的花我从未见过。”
“这叫曼珠沙华。”她在我身边坐下。
“大漠天气恶劣,花草难生,听闻这花黄泉路上也能开,我便在大漠种下,不成。”她撅撅嘴,现出些许遗憾,转瞬又来了精神,扬起小脸,眼神透亮,“后来,我心生一计,把花画于眉心,当作是花开了。”
“画上的终不是真。”岂会有人这般自欺欺人。
“真假不重要,开心不就好了吗?”她眉眼弯成月牙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呢?”
“宴会喧闹,不适应。”
她瞧了我一眼,“你真怪,有歌舞观看,还有那么多好吃的,竟不喜欢。”
“不过你虽怪,但看着挺有趣的,初来咋到,遇见便是缘,你这个朋友我交了。”她歪头朝我笑着,“我叫照月,你叫什么?”
“萧棠渊。”我简单道。
她一听,发出狂笑,我从未见过这般狂放的笑声,她道:“你的名字真有趣,小汤圆,好吃好玩还好意头!”
我站了起来,走到亭外,随手捡起一枝树枝,在地上写下三个字,指着字朝她道:“萧!棠!渊!”
她走过来看了看,一副恍然大悟模样,又拿过我手上树枝,学着我样子在隔壁写下——照月。
“这是我的。”一脸自豪。
瞧着她那歪歪斜斜的字体,不知哪里值得她自豪。
“你为什么在这?”我出现在这不奇怪,但她是今夜的主角,理应不能随意走动。
“啊!”她忽而想起什么重要事情来,“我原想出来找茅房,没想到皇宫那么大,迷路了!”
“嘻嘻,你知道茅房怎么走吗?”
当真是个迷糊公主,我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顺着这路……”
“公主!”
我瞧见有丫鬟出来找她,看来已经不需要我指路了。
在那丫鬟走过来之前,我趁着照月的注意力被引开,抹了地上字迹,快步走开。
照月四周瞧了瞧,已不见我身影,便在丫鬟的催促下离开。
05
照月被安排住在皇宫中的明月殿,奉为贵宾,好生招待。
明月殿与永乐宫相隔甚远,我俩理应不再有交集。不料,她找上门来了。
她跑进永乐宫中,仍像那晚唐突与莽撞:“小汤圆,我找你玩来啦!”
彼时我正站在窗前写字,一惊,墨汁溅在宣纸上,开出一团团花来。我蹙眉看向眼前的罪魁祸首,她却吃吃笑了起来。
“写字呢?”
这不明摆着吗?
我不知她为何来这,但我知她不该与我走近。
“你可知道我是谁?”我铺上一张新的宣纸,语气带着疏离。
她走到我身侧,拿起未干的字端详一会,又放下:“自然知道,你就是那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身体孱弱的美人殿下小汤圆。”
握笔的手一顿,差点又毁了一幅字,“谁告诉你的?”
名字是我说的没错,但我常年深居简出,别说是刚进宫的她,就连在宫中干了几年的宫女太监,也不一定知道皇宫里还有个殿下叫萧棠渊。
“你是殿下,随便问问便知。”
我知她有所隐瞒,却不想深究。且不说她的随便是怎么个随便法,但在这宫中,不想让她知道我的人,定不会告诉她我的身份,告诉她我身份的人,定不会只说我身体孱弱。
关于我的描述,定会十分恶劣,她方才所言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过是她对我的怜悯。
“公主所来何事?”
“没事没事。就是在这宫里闷得慌,便来找你玩。”
我不知她言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不论真假,我这里都不是她应来“玩”的地方。
我想将她撵走,但她不依。我不是一个擅长纠缠的人,只好作罢,自顾写字不再理会她,心想过一会儿觉得无聊便会自行离开。
照月搬来椅子在我旁边坐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不时会偷瞄我几眼。四周很静,风过树梢,仿佛能听见夏日的声音。
此后,照月常来永乐宫找我。我依旧做着自己的事,不大理会她,她也不恼,只是有时候会缠着我教她写字,或是坐在一旁自顾自说着大漠的往事。
说她从小养大的骆驼小八,不知道现在怎样了,有没有想她?说她很爱吃的红枣糕,王婆的手艺最好,甜而不腻,但王婆年纪大了,不知道她回去还能不能吃到?说她养在房里的那株曼珠沙华,不知道有没有人帮她浇水……
落日余晖,她的眼眸染上了橘红色的晚霞,她说,大漠的落日很美,那是不同于皇宫的浩瀚之美,自由之美。
我道,你不该说这些,我权当没听见。
06
后来,宫中传出了许多不雅谣言,说大漠公主对我动了心,说我一个落魄皇子还不自量力……
父皇传召了我。
大殿之上,他负手而立,他问:“可知孤找你来,所为何事?”
“望父皇明示。”我岂会不知,只是不曾想他这么快便用帝王的身份来压我。
“渊儿,你自小聪颖,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他眼神中带着警告,那是作为帝王的警告。
我道:“父皇,从小到大我从未求过你,若今日我求你呢?”
他走下那几级阶梯,长袍拖地,他站于我跟前,“你若执意与她纠缠不清,最后害的绝不仅仅是你自己。”
我拱手退下,回了永乐宫。
不日后,传来了太子殿下与大漠公主的婚讯。毛笔落地,生出一朵花来。
我再也没有在永乐宫中见过照月。
太子大婚当天,普天同庆。
我大早起来,在永乐宫中的小厨房里忙活。月上梢头之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太子府走去。
府中很热闹,朝廷上下都来了道喜,太子在大厅中招呼着各宾客。我没有过去,而是躲开众人,往内院走去。
我从窗户翻进,坐在大红床上的人一惊,我道:“是我。”
她一惊,想掀开盖头。我按住她的手,阻止了,“不行,意头不好。”
她问,怎么来了?
我道,给你道喜。
而后从怀里掏出用红绸布包裹着的红枣糕,放入她掌心,“尝尝。”
她打开,手指微颤,咬下一口。
“好吃吗?”
她说没有大漠的甜,但还是全部吃完了。
我面朝她站着,许久不语,伸出手想拥她入怀,离她咫尺时,终究停了动作,我道:“我该回去了。”
她没有应话。
忽而,她站了起来,双手捧住我的脸,隔着大红盖头,吻了我的唇。
我感受着她的温热,她的悲伤,她的忍耐……
她慢慢将我松开。
我压抑着颤抖,握住她冰凉的手,“若你不愿做这太子妃,我便带你走。”
盖头之下,我瞧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道:
“萧棠渊,不可以。”
这是她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
我早已知道是这结局,她是大漠公主,身上背负着大漠子民,又怎能轻易弃之不顾与我远走天涯。我是落魄皇子,无权无势自身难保,又怎么护她周全。
我一点一点松开了她的手,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熄了红烛,我的声音轻轻响起,随后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照月,倘若有一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
07
不久后,父皇病重,传位太子,照月被册封为皇后。两国联合,国土渐固。
而我,在太子登基之后,被加封王爷爵位,赐了西北最偏远之地的城县作为封地,名正言顺将我流放出宫。
离宫之日,我在永乐宫外瞧见了一抹橙红色的身影,转瞬不见,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到了封地不久,我不时收到舅舅寄来的家书,是些问候我身体的家常之话。舅舅未去边疆驻守前,常来宫中陪我玩,待我极好,想来许久未见。
我将书信收于木盒。
我在封地的日子倒也过得可以,只是不大适应这里的环境气候,身子骨越发不好。
此地虽偏远,但不时还能闻得京城消息。
听闻新帝暴政,好征伐,好美色,后宫成群,民不聊生。
又听闻皇后性情清冷,不喜言笑,新帝不满,废了皇后,另立宠妃当新后。大漠国得知后十分不满,交涉无果后两国关系破裂,两国交战,大漠国不敌,战败。
自此,大漠公主被软禁在冷宫之中,听闻不久之后,将赐死。
我闭目坐于书房,周边像死一般寂静。许久,我燃了照明用的蜡烛,打开木盒,拿出舅舅寄给我的书信,烧毁。
而后,研磨,展纸,笔墨轻落,一个个字重重现于纸上。
08
数月之后。
我身披铠甲,手持樱枪,骑着高头大马,领十万大军杀到京城。
身侧,是我的舅舅。
我的母族本就势力强大,只是遭奸人所害,舅舅被派去边疆镇守,而同一年,母妃被赐死,母族势力一落千丈。
这些年里,舅舅暗中养兵,拓展自己势力,想助我当帝王,得知我被流放西北后,写信与我,将谋反之事暗藏在闲话家常中。
我原不想参与其中。
但母妃冤屈,红菱之死,照月被囚,无一不让我对此事再三考虑。
终,应承。
城楼之上,新帝蹙眉看向我,他问:“十一弟,你当真不退兵?”
新帝暴政,民心梳理,早已气数已尽,现下不过虚张声势,垂死挣扎。
他见我无半点退兵之意,一挥手,两名将士押着一人上前,是那抹熟悉的橙红色身影。
她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像是许久未曾进食,唯独眉心那朵曼珠沙华,艳丽得如同鲜血。
大风鼓起她鲜艳的纱衣,整个人摇摇欲坠。
新帝长剑架在她脖子上,道:“若你不退兵,照月必死。”
我紧握拳头,视线未曾离开照月。舅舅见我心有动摇,劝我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但于我而言,何为大局?
“萧棠渊,你知道曼珠沙华代表什么意思吗?”她声音不大,刚好落入我耳中,“无望的爱。”
“你我之间注定是一场无望的爱,但你于天下百姓,大漠子民却是希望。
萧棠渊,若有来生,愿你只是你,我只是我。”
我眼瞧着那抹身影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禁锢,纵身一跃,如同一朵在空中绽放的曼珠沙华。
“杀!”
我仰天大喊,率大军攻陷京城。
我站于新帝面前,亲手用樱枪刺入他胸膛,感受着血液从他体内溅出的炙热。
很快,我顺利登基。登基之日,我下旨册封皇后。
太监捧着一卷画卷上前,画卷展开,上面是一名身穿橙红色衣裙,抱着书籍坐于窗前睡着了的女子,女子眉心处描有鲜红花朵,格外妖艳。
“此乃孤的皇后,照月。”
大臣个个面面相觑,但新皇登位,不知脾性,均不敢异议。
后来,我再与大漠国建交,勤政爱民,体恤百姓,不立后宫,大臣也曾有异议,我均一一驳回。
我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恶疾缠身多年,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我拟了圣旨,立八皇兄之子为太子,让舅舅辅助左右,那孩子天资聪慧,有勇有谋,又心地善良,日后应能成为明君。
在位五年后,我因病离世。
09
“萧棠渊,快醒醒!”
我缓缓睁开眼,往事与现下重叠,只见渡船的女子朝我笑着,眉心处开出一朵曼珠沙华,如那年所见的艳丽。
“照月。”我轻唤她名。
“你可是想起来了?”
我点头。
“太好了!”她闯进我怀里,如初见时那般莽撞而明亮。
照月死后并没有立即投胎转世,而是在地府等我。
我因生前有谋反之罪,死后过三途河,需过那名为“彼岸”的迷障,就是那开满黑色曼珠沙华的地方。
路过“彼岸”,会被勾起关于过往的记忆,勾起人内心底处最执着之事,若无法冲破这执念,只能暂且留在地狱当游魂,一百年后再尝试。
但千年仍未冲破的,永生留在地狱,不得超生。
现下,已近千年。幸好,我及时冲破了迷阵,醒了过来,终于能转世投胎。
船只泊岸,照月牵着我的手走过遍地花开,到一座桥前,指着那桥道:“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便能投胎转世了。”
我道:“你呢?你不与我一起吗?”
若照月不能走,我便陪她留在这地狱。
“我在三途河渡船,只为渡你,如今你能投胎转世,我自然也会与你一起。冥王也允了我能投胎,只是需找他交代一二,你先走,我紧随你而来。”
“我等你,与你一同走。”
“不可,你的时间不多,若再耽误,便永世不能超生。”她的手抚上我脸庞,“别担心,我很快就来。这些年我与孟婆混得熟,她应承了在给我们的孟婆汤中偷工减料,即便投胎转世也能记得彼此。”
她踮脚,在我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萧棠渊,下一世,你一定要很幸福。”
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我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只见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里站着一名美丽的女子,她的衣服变成橙红色,朝我盈盈一笑,两行清泪从眼眸流下。
我不知她为何要哭,也不知道她是何人?只是心头涌上一阵悲戚。
而后,在鬼差的催促下,轮回转世。
10
后来的事,是我不知道的,或许,生生世世也不得知。
身穿玄色衣袍的男子现身在花海中,朝身旁女子道:“明知无望还为之,红菱,你是不是傻?”
因红菱生前一生纯良,死后投胎成为了身份显赫的大漠公主,万千宠爱于一身,荣华富贵享不尽。
但转世前喝的那碗孟婆汤,因孟婆忙中出错,汤中少了味药引,导致效果大减。
她在庭院中再见萧棠渊之时,心里已泛出说不出的熟悉感。
而后,前世之事,依稀想起一二。
她原只是想看看殿下过得好不好?见他一直孤独一人呆在永乐宫,便想方设法去陪他,与他说话。
却不知何时,心生情意。
但此生她是大漠公主,身系国家兴亡,不能任性由着自己的情感。
于是,她成了太子妃,成了皇后。
在那场夺位之战中,为了不成为萧棠渊的软肋,跳下城楼,身亡。
“冥王大人,红菱才不傻。”
“还说不傻。”玄衣男子轻笑。
“若不傻,岂会放弃投胎机会,在三途河上当了千年船夫,只为渡他转世;若不傻,岂会犯险违背地府规矩,篡改他的前世记忆,只为让他放下执念;若不傻,岂会明知这么做要坠入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不得超生,却仍选择这般做?”
“那年,你跃下城楼后,他将攻破城门之时,不料新帝还有援军,及时赶到,萧棠渊终败。新帝没有立即将他杀死,而是将他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之中,每日在他面前残杀一名俘虏的将士,最后他被活活折磨致死。
被囚禁的日子,他噩梦不断,母妃、红菱、照月,还有那接连死去的将士,他的怨恨逐渐滋生,恨自己无能,直至死后仍无法熄灭。
每每渡过‘彼岸’时,都会被怨念吞噬,待百年之后再度醒来。一次一次,循环往复。你用千年时间培植出一株能入‘彼岸’的鲜红曼珠沙华,为他指引前路,改他结局,将他带出。”
红菱颔首,不作语。
“你恐他不肯自己离去,便扯了谎言,其实他喝下的孟婆汤如假包换,他不可能再记得你了。”
红菱抬眸看向奈何桥,无数魂魄在上面行走,早已不见他身影,她笑道:“他这辈子这么苦,我又怎么忍心他下辈子还记着。”
“那你呢?你可有想过自己?”冥王瞧了红菱一眼。
此刻的她,笑靥如花。
红菱,你当真好傻。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