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靖在灞桥驿站简陋的房间中收拾着随身的东西,他的家当其实很简单,一柄长剑,几两碎银,几件半旧的衣裤,几本兵书而已。
明天就要离开长安,他的心里却满是不甘。这次兴致勃勃地来到京城,满以为凭着自己的一身艺业,定可说得名动天下的杨素接纳自己,做出一番扬名立万的大事来。没想到杨素却已经垂垂老矣,只顾贪恋富贵安逸,早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
他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眼下盘缠将近,却不知道接下来路在何方。
涿郡罗艺,朔方梁师都,马邑刘武周,太原李渊,巴陵萧铣,均为割据一方的诸侯大员,各各实力不俗,可以从中选出一个来共谋大业。
河南的瓦岗寨近来势头也是甚猛,大有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只不过毕竟是一伙占山为王的盗贼,与自己经世济民的抱负格格不入,不去也罢。
再说自己刚刚在杨素面前出谋划策该如何剿灭瓦岗寨,如今计策不售,就反过来去投奔贼人,岂是堂堂七尺男儿所为?
他思索半天却理不出个头绪,不禁自失地一笑,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张惊才绝艳的脸庞。那个手拿红色拂尘的女子,为何自己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念念不忘?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美目盼兮,巧笑嫣兮,万种风情之中却透出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与她歌伎的身份完全不相符合。
什么时候还能再看她一眼呢?
【2】
“咚咚”,两记敲门声有些低沉,和驿站侍者的粗慢无礼完全不同。李靖放下手中的包袱打开房门,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刚刚还在脑海里不住盘旋的伊人竟然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难道自己是在做梦不成?
梦中的人儿启齿一笑,语音清亮宛转:“奴婢张出尘,深夜来访,叨扰清梦,还请官人恕罪。”
李靖眨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连忙拱手道:“娘子深夜来访,令此间蓬荜生辉,不知找李靖有何贵干?”
红拂低声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吗?”
李靖如梦方醒,赶忙将红拂迎进房内,又倒了茶。两人行礼之后隔案而坐,红拂心头鹿撞,连李靖之前的问题都忘记回答,而李靖心慌意乱间也没有发觉对方的失礼,似乎这样对坐着不言不动倒也不错。
还是李靖率先开口道:“不知娘子。。。”
红拂打断他道:“你叫我红拂罢。”
李靖脸上一红,道:“红。。。红拂。。。,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红拂看了李靖一眼,低声道:“自从在司徒府见过官人之后,我就看出你是个胸怀天下的英雄好汉,因此特来拜访,想。。。想。。。”
她一时说不清爽,李靖不得要领,偏又不便追问,两人正自心中焦急,猛听得窗外一声长笑:“她想跟你交个朋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李靖心里一震,他多年练武,耳聪目明,虽然美人在旁不免有些心动神摇,但感官仍然灵敏异常。此人近在窗外而自己竟懵然不知,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他不由得悚然一惊。
李靖心中震撼,表面上仍旧镇静异常,朗声道:“不知哪位英雄到访,可否现身一见。”
那声音又再响起:“现身便现身,正要看看你到底如何英雄了得。”两人眼前一花,虬髯客张仲坚已然矗立案旁,一双闪电般的眼睛直向李靖射来。
李靖连忙起身拱手作礼道:“在下李靖,字药师,陕西三原人。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张仲坚尚未回答,红拂抢先笑道:“他是我的结拜大哥,姓张名仲坚,今天就是他送我到这里来的,你这个存身之处也是他帮我打听到的。”
【3】
三人重新落座,张仲坚不等红拂开口,率先道:“我听红拂提起李兄在杨素府的作为,说你见识出众,志向远大。今日一见,果然丰神俊朗,英爽豪迈。却不知李兄对当今天下形势作何评判?”
李靖拱了拱手,缓缓道:“文帝杨坚覆北周而建大隋,励精图治,遂有‘开皇之治’,国力之盛远超前代。哪知好景不长,太子杨广弑兄即位之后,迁宫室,修运河,游江南,征高句丽,横征暴敛,穷豪极奢,以致天怒人怨,民不聊生。”
“如今边境不宁,突厥日强,对中原虎视眈眈,境内军阀割据,盗贼四起。李靖自幼读书习武,正想趁此机会一展胸中所学,安邦定国。没想到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徒杨素却鼠目寸光,看不到当前国家已至分崩离析之境,只知贪图安逸享乐,令李靖深感失望。”
红拂注意到李靖说到突厥时,张仲坚的身子微微一震,心里不由得一声叹息,连忙笑道:“两位大英雄对坐空谈,未免美中不足。”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张仲坚又问道:“杨素南征北战,亡齐灭陈,助文帝登基建国,功高盖世,依你说竟算不得英雄?”
李靖道:“杨素全盛之时战无不胜,横行天下,确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他乃北周旧臣,也是隋朝的开国元勋,文帝对他一向另眼相看,封爵越国公,荣耀显赫一时。只是如今年老气衰,壮心不再,面对国家当前的处境,杨素已经全然无能为力了。”
他顿了顿,又道:“照我看来,杨广对杨素未必放心得下,现在对他采取怀柔之策只是为了稳定军心而已。他日一旦有变,杨素恐怕会有不忍言之事。”
就在此时,红拂手里托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盘里一只烧鸡,一盘熟牛肉,一盘烤羊腿,还有一大壶酒,三只酒杯。
她恰好听到李靖最后一句话,大吃一惊,端着木盘的手一颤,酒壶和酒杯立足不稳,一齐往木盘外跌落。
李靖眼疾手快,伸手托住酒壶底部,壶里的酒一滴都没有洒出。张仲坚喝了声彩,将手中的三只酒杯放到案上。李靖又是一惊,没想到这虬髯客出手快捷无伦,竟然抢先将三只酒杯接住了。
自己出手在先,且壶大杯小,数量也是酒杯更多,这虬髯客如何出手自己竟然没能看得真切,在招数上可说已经输了一筹。
红佛抱歉地一笑,不及将酒菜在案上布好,急忙先问李靖:“官人方才说杨素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李靖沉声道:“杨素功高盖主,几十年来家中积财如山,如今年老力衰,已无法再为国家出力。以杨广性格之残忍凉薄,又如何能让他一直这么享福下去?”
张仲坚叹了口气:“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李靖黯然点头不语。
红拂十岁被卖入杨府,至今已将近十年。虽说只是一名普通的歌伎,毕竟这里养活了自己,她对杨府和杨素还是颇有感情。现在听到杨素有可能被人陷害,禁不住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回去向杨素报讯,让他尽早准备应对之策。
张仲坚看出了红拂的心意,安慰道:“杨广要对杨素动手势必牵扯甚广,须谋定而后动,这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做好的事,妹子不必着急。”
红拂心里这才踏实了一些。
【4】
张仲坚继续问道:“兄台对今后的天下大势有何看法?”
李靖叹了口气,道:“我这次来到长安,本想说动杨素,辅助他先平叛乱,再逐一稳定各地军阀,使国家军权统一。然后部署重兵于河套及长城内外,一旦突厥稍有异动,便可从容应敌。”
“此番面见杨素,令我心中几个月的筹划全然落空。”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大隋的气数尽了!”
红拂一直在静静地听,此时开口道:“那李大哥今后有何打算?”
李靖道:“我还没想好下一步的动向,不过李靖自信以这身本事,不愁没有施展抱负之处。”
张仲坚道:“李兄心思清明,慧眼独具,将来定能得遇明主,成就不世伟业。”他举起酒杯道:“祝李兄早日得遇明主,一展俊才。”红拂也举起酒杯笑道:“我也跟大哥一起敬李大哥一杯。”
三人举杯相碰,一齐一饮而尽。
红拂想起一事,道:“李大哥,我倒有个人选,你不妨一试。”
李靖和张仲坚同时问道:“是谁?”
红拂道:“去年秋天,太原太守李渊来司徒府拜会司徒,虽然我不太清楚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但李渊走后,司徒对儿子杨玄感说到,李渊此人精明强干,谋略过人,而且野心极大,不可不防。”
她话音一转:“不过我倒是更看好他的儿子李世民。那天李世民就站在李渊身边,虽然他一直低眉顺眼,说话也不是很多,但我总觉得李渊跟他一比,犹如麋鹿之于猛虎,猪婆之于蛟龙。”
“我曾听人说李渊共有四子,长子建成心地仁善却失于柔弱,三子玄霸早夭,四子元吉勇猛过人却性格鲁莽,只有二子世民智勇双全,胆略俱佳。这些年李渊能够稳守太原,倒有一大半是靠李世民出力辅佐。”
李靖的眼神瞬间变得熠熠生辉,喜道:“李渊大名我早有耳闻,只是对这李世民我还知之甚少。既然红拂妹子对此人赞赏有嘉,想来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
红拂掩口笑道:“我跟他也只有一面之缘,那些感觉却也不假,也不知道对是不对。其它都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的。”
李靖低头沉思一阵,扬起头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明天就往太原一行,会一会这位李世民。”
【5】
张仲坚抚掌笑道:“看来我妹子今晚不虚此行,既见到了朝思暮想的英雄人物,又协助英雄谋定了日后的方略,真乃天作之合。”
这话让李靖和红拂脸上均是一红,心里却都感到一阵甜蜜。
张仲坚道:“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李兄我问你,我这妹子姿质如何?”李靖忙道:“姿容绝世,蕙质兰心。”
红拂听他如此赞美自己,不由得芳心一阵窃喜,莹白如玉的脸上霎时间布满红晕,低着头娇羞不语。
张仲坚又对红拂道:“李兄英挺峭拔,才高志远,妹子对他也是倾慕已久,可对?”
红拂不敢抬头,只轻轻点了点头。
张仲坚道:“既然你二人郎有情妾有意,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来做个媒人,你二人今日就结为秦晋之好,如何?”
李靖和红拂大吃一惊,都觉得婚配乃人生大事,怎能如此凭一言而决。李靖道:“兹事体大,可否从长计议?”张仲坚脸色一沉:“怎么,你嫌我妹子身份低下,配不上你这位大英雄吗?”
李靖连忙摇手:“得遇红拂此等奇女子李靖三生有幸,只是婚姻乃是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或缺。我当做足三媒六聘之礼,然后再迎娶红拂姑娘过门,如此方不辱没了她。”
张仲坚大笑道:“你我江湖儿女何必斤斤计较这些世俗之礼,照我说,你们今晚就洞房花烛,明日一同奔赴太原。等到功成名就之时,再返乡正告父母,热热闹闹地补办婚礼,岂非更是一段传世佳话?”
红拂看了李靖一眼,对张仲坚道:“红拂父母双亡,大哥就是我的长辈。大哥如何吩咐,红拂自当遵从。”
李靖其实早已认同张仲坚之言,听红拂如此说,连忙道:“既然张大哥和红拂妹子如此厚爱,李靖恭敬不如从命。”
张仲坚又是一阵大笑:“好好好,我去向驿承讨两根红烛,你们这就拜天地入洞房!”
当下屋里燃起红烛,张仲坚居中端坐,权当长辈,李靖和红拂二人一同对他行跪拜大礼。礼成之后,三人一齐大笑。
红拂突发奇想,笑道:“大哥和我已经结拜过,既然你和李郎言语投机,一见如故,不如我们三人再共同结拜一次,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张仲坚与李靖早已惺惺相惜,听了这话都抚掌叫好。
当下三人重新对着红烛跪下,再行结拜之礼。礼后序齿,张仲坚二十七岁,是大哥,李靖二十四岁,为二弟,红拂只有十九岁,理所当然便是小妹。
张仲坚对红拂道:“我会给杨素留书预警,至于能否躲过一劫,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然后又道:“你二人早些歇息,明天一同上路。我还有别的要事办,事成之后再去太原与你们会和。”
说完大笑着走出房门,笑声中却隐隐透出一丝苍凉。
李靖心中奇怪,用眼神向红拂询问,红拂会意,解释道:“大哥肯定是看到你我二人团圆和美,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经历甚惨,我后面再慢慢跟你说。”
她却不知道,张仲坚的失落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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