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小野子
-01-
我在我们村里是著名孩子王，左邻右舍的孩子经我一号召，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冲出来了。
因为我是我们村里最有见识的孩子。
我去过城里，见过那些疯狂刺激的游乐园，吃过一舔就化成凉凉爽爽的冰水的五彩的冰淇淋，我还见过城市夜里霓虹的灯，虽然我不太懂他们睡觉为什么不关灯。
城里的孩子一个个白净整洁，昂首挺胸地迈着骄傲的步子走进学校。
这些都是我从城里看到过的，虽然我只进过一次城。但是，在这个小山村里，四面环山绕水，也从来没有人在睡觉时还点上整夜五彩的的灯。
这些已经足够成为我吹嘘的资本了，理所应当成了一呼百应的孩子王。
而我也很够义气，从来不欺负他们。因为，我们村里的好多孩子都像我一样，要好久好久才能见到爸爸妈妈。我们经常一起做的事情，就是在天气转凉，村口开始飘起些絮状的雪花时，等我们的爸爸妈妈回家，还暗暗打赌，谁的爸妈会先回来。
-02-
“野子哥，走了，我们去村口玩游戏。”大胖和二胖整个裹得严严实实，身上还是那个穿了好几年在地上打滚摩擦地黯淡的袄子。二胖衣服上的布丁还是我上次和他摔跤时弄得哩。
外面的雪已经在轻轻地飞落了，它轻轻地从远方飘过来，又轻轻地落下。谁知道哪一片雪花会是从爸爸妈妈身边也飘过的呢。
屋里也轻轻地，轻轻地，只传来爷爷微微的绵长呼吸声，就好像制造了雪花的风箱一样哧啦哧啦作响。
“我不去，”我抖掉衣服上的一片刚刚附着的雪花，“爷爷病了，我要陪着他。”
“哦。”他们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大胖搓了搓衣角，和二胖并排这向前走去。
我摸索到里屋，挨着爷爷睡下。爷爷这几天老是想睡觉，可能是天太冷了，又没人陪他玩吧。
在我长大的所有时光里，一直是爷爷陪着我度过的，爷爷会不会有什么事啊。
我突然感觉心脏被高高揪起，比我上次去玩游乐园里那个张着很多嘴巴的大摆锤还要让人惶恐。
我轻轻地推了推爷爷，他一动不动。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被抛弃的孤独，“爷爷，你快醒醒啊。”床上挂的夏天的蚊帐还没取下来，在我的呼喊中也一抖一抖，像是受不了这冬天的寒气一样也瑟瑟发抖的样子。
“野子哥，怎么了？”大胖二胖喘出两团白气出来，脸蛋上两坨冻得通红，鼻子也红红的像个小丑。在平时，我肯定要走过去指着他们笑一番才罢休的。现在，我就只是看着他们，就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找人，救爷爷。”
好怕就剩我一个人
-03-
大胖二胖召集了所有的孩子，大家东奔西走，很快整个村子都知道了。
留在村子里的大多是爷爷这个年龄，稍微年轻一点的就是少有的爸妈还留在村子。
医生很快就被请来了，一大群人围在我们的家里，都站不下脚跟了，大家都很担心。就像我常听爷爷他们在一起唠嗑的那样，“这人啊，是越来越少咯。”
医生待了好一会，爷爷悠悠转醒了。他费力地撑起眼皮，先是惊讶于满屋子的人，又从牙缝中艰难地吐了几个字出来，“这人啊，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医生没有告诉我爷爷生了什么病，隔壁家的小虎子的婶婶替我们操劳着这些事情，她常说，邻里之间，谁家还没有点困难啊，能帮衬就帮衬着点。
有了大婶的照料，吃饭都不用愁了，村里人也会经常来家里坐坐，捎带一点东西。爷爷最近也精神得多了，可我始终不放心。
我更加频繁地去村口了，雪花从跳起来也摸不到的天空里落下来，把山峰也变老了，给它留了白花花的胡子，像爷爷经常捋的胡子一样雪白雪白的。
可是，爸妈怎么还不回来啊。
-04-
爷爷现在不太能走很远的路，经常就是谁家的家长就领着我，我就领着一群孩子一起走到镇上去添置一些东西。
天好像微微地放晴了一些，风也刮得不那么紧了。这样好的天气，爸妈也不回来吗？
我们在山路上走着，一路唱着歌，整个山都好像在微微笑着，想和我们一起唱起来。
后来，我在哪听过这样一句话：小时候没有能力只能希望别人来爱，但是长大了可以自己爱自己了。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长大了，但我知道，大家都是爱着我的。
爷爷爱我，小虎子、大胖二胖和那些小伙伴也是爱我的，邻居的婶婶村口的叔叔他们也是爱我的，我自己也是爱着我自己的，多幸福啊。
只是还有些遗憾罢了。
我们走到村口的时候，就听见有人说“小野子，你爸妈回来了，快去看看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回家的，我呼哧呼哧喘着气扶着门框不太敢迈步的时候，就听见了一声久违的呼唤。那个声音说，“来孩子，过来。”
据小虎子他们后来说，我的眼泪鼻涕都一齐刺啦啦地流出来，还蹭到了我妈妈半新的衣服上。他们可整整笑了我整个和他们一起的时光。但是，后来，他们就开始羡慕我了。
-05-
爷爷被送到了县里的医院里，爸爸陪着他，而妈妈留下来陪我。
我也还总是往村口跑，想要看一看爷爷回来没有。
“妈，爷爷会好吗？”我拽了拽妈妈的围裙，看她又往灶里填了一把火。
“你爸传消息回来啦，没什么大碍，回来好好养着就好。”
灶里的火苗更加肆意地舔着锅底，锅里的汤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我吞了吞口水，看火星子在燃得正旺的火苗里跳跃，迸溅。
“那，你们还走吗？”我向妈妈又偎近了一点，火光把我们两个的脸照的红光满面。
“不走了，就在家过年啊。”
“那，过年之后呢？”我不甘心，总想争取到更多。
“你希望妈妈留下来吗？”妈妈突然转了头，把我的手包在她的大手里。
她的手也都是茧子，不像城里那些光鲜美丽的妈妈嫩滑的双手。
火暖暖的，我不想再到冬天的寒冷和孤独里去了。于是我紧紧抱住了妈妈，“妈妈，不要再走了好不好。”我感受到被我抱着的身体一愣，继而温柔地抱住了我，缓缓地轻轻地说道，“好。”
开心
-06-
大半个月后，爷爷终于回来了。我看着坐得满满当当的桌子，爷爷，爸爸， 妈妈还有我，可一个也不少。于是我坐直了身子，整顿饭都乐呵呵地傻笑，不时地被呛到，又一骨碌地喝了好多水。
我以为事情都成定局了，于是睡得极香。
但是白天水喝得太多，我起了个夜。
打开房门，恍恍惚惚听见了另一个房间传来的对话，冷风也灌进来，冷得我打了个寒颤。
“留下来？留下来吃什么？用什么?”那是爸爸的声音。
“我们在外面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可在外面这么些年，什么也没顾好。”妈妈极力力争，“我看着孩子渴望的眼神，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我不能再缺席他的生活了。”
然后就是良久的沉默。
我浑浑噩噩上了床，却忘了上厕所。然后，我尿床了。
在我八岁这年，仍尿了床。
我一句话也不说，等待责骂。
妈妈问我，“怎么这么大了还尿床啊。”
“看来生活不太能自理啊，还是得留下来，这个臭小子。”爸爸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们，不走了吗?”我又惊又喜。
“谁说的呀，妈妈不是答应你了吗？”妈妈把被子腾出来准备拿出去晾起来。
“昨天晚上我起夜的时候明明听见你们说......”我嘟囔着。
我没太看清爸爸眼里闪过的是不是自责，他把我举起来，认真地说，“以后爸妈就在家乡创业啦。你看我们这里依山傍水，多好啊。”
-07-
我等不及要告诉大家这个消息了，我跑出门，向对面的山上吼着，“不走啦，留下来啦，在一起哟。”我得意地感到空气中的飘的若有若无的雪花都被我震慑了抖了一抖。
这个冬天爸妈给我新买了袄子，爷爷也开心地笑容多了起来，一家人乐呵呵地坐在一起吃饭，把冬天的雪花都融化成暖暖的汤了，喝在嘴里，暖在胃里。
屋外的雪花仍不知疲倦地在跳舞，我的心也跟着飞舞起来。
这一次尿床，尿得不错。
我不无得意地在心里表扬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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