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孙学义十分沮丧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完全体会不到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那种像母亲的手在抚摸的感觉。
他早上醒来时,习惯性地去摸摆在床头桌子上的收音机,想要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但是,手摸空了。
他一骨碌坐起来:桌上空荡荡的,哪有收音机的影子?
顾不得穿衣服,他跳下床,朝窗外一看:钉在窗外的塑料纱窗被人撕开了一个洞!虽然有窗栅栏,但是可以伸进一只手,薄薄的半导体收音机肯定是被小偷从窗外伸进手来拿走了!
该死的小偷!你偷什么不好,偏偏要偷我的收音机?桌上不是还有值钱的上海牌手表吗?噢,可能是桌子在靠窗的墙根下,小偷从外面看不到。还好他看不到,手表值70多元呢!收音机才30多元。不过,收音机是我最喜欢的东西啊!每天早上的早间新闻,上午的阅读与欣赏,中午和晚上的英语讲座,特别是下午的“小喇叭”,对四岁的珍儿是有那么大的魅力!
咳,都是昨晚备完课后太晚了也太累了,躺在床上听英语讲座,听完关了收音机就睡了,没有把它放到桌子下面的椅子上。这几天比较暖和,睡前也就忘了关窗户门。唉,现在懊悔也太晚了!
怎么来弥补这个损失呢?一个多月的工资呢!除了在学校领每月二十八元五角,课余回家种点菜,挑几担水,也没时间干别的了。星期天回家砍点柴,种点口粮田,还能干什么?还能在哪里找到挣钱的渠道?
今晚的英语讲座不能听了,学了一个多月的英语要中断,半途而废了。
正胡思乱想着,孙学义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气恼地扬脚一踢,那东西飞起来落到前面四五米远的地方。咦?怎么竟会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孙学义紧走几步,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包得很严实的手绢包,手绢上的牡丹花图案正好朝上。
他俯身捡起来,捏捏,挺厚实的。打开,里边竟是一大叠钱!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会是谁丢失的呢?我被偷了一台收音机尚且这么心疼,丢了这么多钱的人不知道会多么着急呢!
他抬头望了望远处,学校在远方还有一段路;回过头来望望,小街虽有人声,但是路上还是没有人。忽然,一个念头一闪:四下无人,这不正是老天补偿我的吗?他心跳加剧了,叮咚叮咚地几乎要从喉咙跳出来。他将手按在心口上,稳了稳,把手绢包放进了中山装的大口袋里,加快了脚步。
2.
踏着上课铃声,孙学义有点心神不宁地走进教室。
“老师您好!”整齐响亮的声音震动着孙学义的耳鼓,也震动了他的心。他有点慌乱地抬起头,九十二只明亮的眼睛像九十二把利剑直刺过来,刺进了他的心扉。他不知所措地点点头,翻开教案,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书写课题:济南的冬天。
他想用力写,以此来镇定自己的情绪,粉笔却“噗”一声断了。见鬼!从来没这么心慌过。千万不能在学生们面前流露出来,要镇定!
深深地呼吸,平静了一下,他回转身来,面对学生。
“请语文科代表先朗读一下课文。”
科代表开始了声情并茂的朗读。孙学义趁机把视线转向窗外。
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树上的枝丫就像许多伸开了五指的手,直指向晴朗的天空。天上没有云,阳光温暖地普照大地。
科代表的朗读声声入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理想的境界?外面的太阳那么好,我怎么觉得有点冷呢?孙学义不觉挺直了一下身子,振作起来,不能让学生看出破绽!
“报告!”一个迟疑的声音打断了科代表的朗读,也打断了孙学义的思绪。他回过神来,见教室门口站着一个女孩,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捏着衣角。
“哦,陈莹。今天怎么迟到了?”
“我……”陈莹抬头看了老师一眼,又低下头,肩头微微耸动起来。
“怎么,你哭了?”孙学义关切地问。
她的肩头耸动得更厉害了。终于没有忍住,“哇”地哭出声来。全班同学都用惊愕的眼光看着陈莹。
“怎么回事?别急,慢慢说。”老师抚慰着学生。
“……呜呜……今天早上,我爸爸丢了八十多元钱。我和爸爸一起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呜呜……”
“你家丢了钱?今天早上?丢了多少?”孙学义迫不及待地追问。
“八十六元四角三分。”
八十六元四角三分!这个数字震得孙学义胆战心惊了!他不敢再问,让陈莹进来坐下,让科代表继续朗读。
八十六元四角三分!就是这个数!孙学义到学校后,一进自己的房间就反插上门,掏出手绢包数了起来。十元的七张,五元的三张,一元的一张,两角的两张,还有三枚一分的硬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昨晚被偷一台三十多元的收音机,今早平白拾得八十六元四角三分,不仅可以重买收音机——对,买四十多元台式的,从窗子里偷不走——还有剩余的可以为珍儿她们娘俩各买一件衣服,因为收入低,一直没有为她买过贵点的好衣服。还有剩余的就买书。早就想要一套《红楼梦》和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了。他似乎看见了珍儿的笑脸,听到了收音机传出的声音:“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哒哒——小喇叭开始广播了!”
“……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小喇叭怎么播起了《济南的冬天》?噢,是科代表在朗读呢!孙学义醒过神来。
“老师,读完了。”科代表已经读完课文了。
“噢噢。大家找一找,那几句话是你觉得写得最好的?”布置学生学习后,孙学义又陷入了沉思。
老师?学生们叫我老师!老师是什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首先是传道!什么是道?道德、道义、道理?平时我不是总教育学生,首先要做一个忠诚老实正直的人吗?“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虽然是捡的钱,但不是自己的,昧下了,就是恶!而且陈莹她们家这八十多元来得容易吗?顶过我差不多三个月的工资呢!如果她们家要用这钱办重要的事,现在办不成了,我这“恶”还小吗?
孙学义的心战栗了,脸红了。他咳嗽一声掩饰一下,开始了讲课。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了。孙学义合上教案,宣布下课,然后走到陈莹座位前,俯身轻声说:“你到我房间来一下。”
3.
在陈莹的叙述中,孙学义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大清早,陈莹的父亲陈为德用板车拉了一头肥猪到公社食品站卖,是农户每年一头的征购猪。陈莹要到公社中学去上学,就跟着父亲一起上路在后面帮着推。
太阳出山后,父女俩从食品站出来,陈为德将一条平日擦汗用的大手巾裹在腰上,显得鼓鼓囊囊的。
走过饮食店门口时,姑娘望着店里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咽了口口水。
父亲爱怜地停下脚步,解开大手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一朵盛开的红牡丹上一叠票子散开了。他数了数,七张十元的,三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一张五角的,一共八十六元五角。这是养了一年的猪才能卖出这么好的价钱,姑娘放学回家拔猪草出了不少力呢!
父亲拿出一角,又摸出二两粮票,买了两个包子,找回来三个一分的硬币。他把包子递给女儿,满意地看着她香喷喷地吃着,把三个硬币又放进手绢里重新包起来,放进上衣口袋,再在腰上裹上大手巾,用手按了按,才说:“你上学去吧。”
女儿问:“爸,你不吃?”
“我回去吃。”
“不是刚卖猪卖了八十多元钱吗?只花了七分!”
“傻孩子,这些钱用处多着呢!要买两只猪仔,养肥了明年卖一只,一只杀了过年。要给你和你妈做新衣服,还要给你买你早就想买的《十万个为什么》《新华字典》,我还要买个收音机呢!”
“买收音机?太好了!”
“是啊,你可以听歌,听讲故事;我可以听天气预报掌握天气,学习农业科技,科学种田;你妈喜欢听戏,我们都可以听自己喜欢的节目啊。”
“现在就买吗?”
“不,下次有机会搭车去县城买,更便宜些。”
公社中学离公社的小街有一段路,由于高兴,父女俩说着笑着不觉就到快学校门口了。女儿一边跑向学校一边说:“爸,你早点回家吃饭,别饿着了。”
父亲笑笑说:“我还要顺路买猪仔呢。”说着习惯地按按腰里。糟糕!腰里的大手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搭在肩上了!一模上衣口袋,瘪的!
“钱!钱丢了!”
父亲的惊叫声把女儿从校门口拉了回来,父女俩急匆匆地满地找,一边找一边往回走。但是哪里找得到?直到听见上课铃响了,陈莹才无奈地跑向学校。
听到这里,孙学义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他愧疚地安慰陈莹说:“你上课去吧,别急,也许有人捡到了,马上会送还给你们呢。”
他目送着陈莹走向了教室,然后关上房门。转身时他看到了贴在桌子上方墙上的奖状,奖状上四个烫金大字:师德标兵。
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把奖状撕下来,打开抽屉,放进最底层,顺手拿出了那个手绢包。
4.
孙学义向陈为德家走去。
他的中山装口袋里揣着那个手绢包,包里有八十六元四角三分钱,七张十元的,三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两张两角的,还有三枚一分的硬币。
太阳已经升上半空了,明晃晃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耳边又响起了科代表朗读的声音:“……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是的,冬天里有这么温暖的阳光,春天就不会远了呢。
孙学义的脚步轻快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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