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宜室宜家
铁珩一觉醒来,只想找个刀把自己的脑袋切下去。
头痛得真是快要炸开了!
脑中似有万马奔腾,无数铁骑在决战疆场,刀枪铮然作响;血管与神经绷紧如弓弦,耳中脉搏就是催命的箭雨。
喉咙里,土地龟裂成纵深的沟壑,鲜血和汗水混做泥泞……
他翻身伏在床边,天地都在缓缓旋转。
如果是真正骨肉剥离,会不会更加痛不欲生?
恍惚中有人扶起他的头,温水缓缓注入咽喉,暂时平息了痉挛的胃:“大哥……”
他睁开迷离的醉眼,眼前之人盈盈独立,澹秀天然:“芊芊?”
耳听哗哗水响,芊芊在铜盆中绞了滚烫的手巾,给他擦脸。
“我自己可以。”铁珩自觉清醒了些,接过手巾,“什么时候了?”
“午时已过了。”芊芊服侍他洗漱罢,走到窗前,把厚重的帘幕拉严,不叫一丝阳光漏进来。
铁珩压住一阵又一阵恶心,勉强问道:“别的人……怎么样?”
“差不多都醒了,只有兰指挥使还在睡。”芊芊往炕桌上放了个青瓷碗,提起一只挺大的铜壶,倒出一碗米汤,示意他喝下去。
充盈五谷芬芳的粟米,颜色淡金,喝在嘴里有淡淡的甜味。
“我在里面放了蔗浆,你趁热喝吧,胃里空落落的就容易恶心。”芊芊提着铜壶,转身要往外走,“过一会我再做些热汤饼,吃出一身透汗,就缓过来了。”
“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不要这么操劳。”铁珩冲着她的背影叮嘱道,忽然觉得这几句话说得分外家常,口吻实在太像结缡多年的夫妇。
他心中一惊,好悬把手里的米汤洒了。
“不过做几个人的饭罢了,哪里就操劳了?”芊芊回眸一笑,挑帘出去了。
铁珩摇摇晃晃,拖着身子下了地,忍着眩晕换上件干净衣服,忽然想起一件头等大事,连忙扶着桌椅走到窗前:“石海!”
不过片刻,石海就出现在门口,叉手施礼:“您有什么吩咐?”
“今日切记要闭门谢客,谁也别叫进来。”他顿了一下,才加上了句最要紧的,“尤其是狄先生,千万得拦住了!”
“大人,”石海满面为难之色,嗫喏道,“这别人都好说……狄先生要是想进来,我……可真拦不住。”
“我不管!”铁珩难得不讲理一次,自己都觉得没多少底气,“你今天要是敢叫狄先生进门,以后就别在铁骑待了!”
“您……这……”石海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呦呵,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我看你这酒醉得都事非不分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岳朗脚步轻捷地穿过庭院,来到东厢房门口。他拍了拍快要哭出来的石海,朝屋里努嘴:“别跟他一般见识,一个人上了岁数,做事就难免悖晦了。”他故意扬声朝屋里喊,“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少爷,啊,不,岳指挥,”石海一脸为难,“我该怎么……”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岳朗低声在他耳边说,“我叫吴澜拉上鲁年,一大早拽着老爷子去了西市,那里有几十家药铺,都逛完天也该黑了。就算那时候再来,这几位的酒也该醒了。”
石海喜道:“还是你有办法!”
岳朗轻轻“嘘”了一声,挥手叫他快走。
他迈步进了屋子,见铁珩闭着眼睛靠在引枕上,正用手指使劲摁着眉心,忍不住揶揄道:“昨天喝了那么多,谁劝也不听,你说今天头疼,是不是活该?”
铁珩举起手,轻声呻吟道:“你,小点声成吗……”
岳朗声音不降反升:“你说什吗?我听不清?”他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开帘子,顿时明亮的阳光洒了一床。
铁珩忙紧闭双眼,又抬起袖子挡在面前,没想动作大了些,倒引得一阵恶心,忙按住胃部深深吸气,再也不敢乱动。
岳朗本是故意为之,却被铁珩扬起的那张全无血色的脸吓了一跳,慌忙又把帘子拉上,话都说不顺溜了:“要不……你先吃点……啥吧?肚子空着容易吐,吃一点……就把难受劲儿压住了!”他手一晃,多出一个荷叶包,“这是富春和的‘独下馒头’,每个里面都包了一枚蟹粉狮子头,一天只卖一百只,要排好久才能买到呢!”
铁珩只闻到一股鲜浓的肉香,不由咬紧了牙,忍得额头上都爆出了青筋,终究还是没忍住,飞快地俯下身,哇的一声吐到了铜盆里。
“哥!”岳朗把那荷叶包扔得远远的,又润湿了布巾,给他擦拭嘴角,拿温水漱口,手忙脚乱折腾了半天。
“我错了,我错了,”岳朗一边嘟囔,一边一下下抚着后背给他顺气,“虽然你狂饮无度,可你老人家会吐,小爷我只好甘拜下风……”
门帘一动,芊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进来,见状忙去开了窗户,叫外面带着花香的风慢慢吹进来:“醉酒的人闻不得油腻。”她忙不迭支使岳朗,“小碟子里是腌的紫芽姜,你拿一块叫他含在嘴里。”
紫芽姜辛辣酸香,吃下去确实感觉好了一点,铁珩这才睁开眼,连话都懒得说。
芊芊把碗放到他眼前,又递上一双筷子:“这是香菌和鲜笋熬的鸡汤,油都撇干净了,大哥你多少吃一点吧?”碗中面条细若银丝,泡在奶白色的高汤里,上面还飘着翠绿的芫荽,确实卖相极佳。
唉,邢襄太没有福气了,这样一个媳妇,真是几世修来。
不知是否一腔酒意未散,铁珩不觉又心酸起来。
岳朗接了筷子,挑起几根面,细心卷在筷子头上,一口一口喂给他吃。等芊芊再次出了门,才低声笑道:“还是女子细心,这样看来,你娶亲娶太晚了,少享了好多年的福。”
“别瞎说。”铁珩嚼着面条,都觉得精疲力尽。
岳朗一边喂他,一边自己也吃:“真的真的!你这媳妇,做饭实在太好吃了,等你酒醒了之后,可得好好跟她学学!”
“这么容易?一顿饭就把你收买了?”铁珩忍不住笑起来。
岳朗又偷吃了一口,赞叹道:“寻常的汤饼都能做得如此好吃,哪里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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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宅的厨房里饭香扑鼻,水汽升腾,齐景正在灶下帮忙烧火,脸上都是烟灰。
看岳朗探头进来,芊芊又递给他一碗面:“你的!”他的碗里多了一只金黄的煎蛋,软融的蛋黄包裹在酥香微焦的表皮里,一口咬下去层次分明,叫他情不自禁闭了闭眼。
原来家常饭也可以这么美味!
这些天,他道理虽然都明白,可对着芊芊,心里多少还存着点芥蒂,此时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汤面下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还真是一碗汤饼就被收买了!
“呃……嫂子,”岳朗犹豫了一下问道,“江南的鸭汁馄饨你会做吗?特别好吃,可惜不知馅里放了什么那种?”
“嗯?”芊芊厨艺高超,对这个奇怪的问题,竟然丝毫也不惊讶,而是正儿八经地答道,“鸭汁馄饨,顾名思义,馅儿里面放了鸭油。定是一般的肉糜拌馅吃起来太干,所以加了剁碎的鸭油丁,味道会更加肥美甘甜……不知馅里有什么也没关系,多试几种,总能学个八九不离十吧?”
“说得太有理了!”岳朗喜道,给她竖了一个大拇哥,“我一直以为鸭油馄饨是用肥鸭熬的汤头呢……要不,你教教我怎么做,好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花棚下面的石桌上摆满了吃的,看得大家眼花缭乱。
江离才坐下就忍不住感叹:“天哪!居然有槐花麦饭!”赶紧端到自己面前护了起来。
齐景也做了他最拿手的卤肉和烧饼,正在挥刀把肉切成薄片。
岳朗旁若无人,不时把一盘奇形怪状的馄饨,扔进面前一只烧开的铜锅里,嘴里还嘟囔:“十一号缺了点春笋的清香,十七号芫荽的味道太重,十九号虾味压过了肉味……”
终于他试了半天,把一只馄饨夹到铁珩碗里:“这个虽然还不是太像,总有个四五分了。”
馄饨滋味鲜美,可惜铁珩尝到肉味,还是忍不住喉咙发紧,掠过一阵恶心。
他那一丝挣扎没有逃过岳朗的眼睛,脸上未免有些失落:“我真做得那么难吃啊?”
“谁说的,好吃极了!”铁珩忍着难受,把馄饨一点不剩地全部吃完。
风带着花香,轻轻地吹;木香舒展着枝条,偷偷地结着它的果;蜜蜂在采蜜,莲花在长它的叶子;金鱼在水面,吐着漫不经心的泡泡……
铁珩抬起头,正好对上岳朗的笑容。
在一个院子里,有你,有我,还有我们的兄弟,一起,吃着一餐寻常的茶饭。
时间安然祥和,静静往前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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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中才刚刚过了一瞬,却已经是月上中天。
他们正坐着闲聊,只见陈秋英手提一个蓝花的大包袱,从院子正中走过去。
她的神情一片凝重,极像即将上战场的将士。
芊芊招呼道:“秋英姐姐,你还没吃饭吧?”
秋英也不回答,才几步路,被她走出一片“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做派来。
她直接推门,进了兰满仓睡觉的西厢房。
“喂,有好戏了!”岳朗低声说道,偷偷摸到西厢的窗台下。江离和齐景见状也忙放下碗筷,跟着他一起猫在阴影里。
“你,这又是干什么?”只听兰满仓问道。
“我从今天开始,也搬这屋里住了,现在告诉你一声。”秋英理直气壮地说,虽然声音有点发颤,却透着一股义无反顾的劲儿。
兰满仓显然生气了,大声骂道:“你疯了吗?”
咚咚的脚步声一轻一重,瘸着在屋里走过来又走去。兰满仓走了几步,略压住些怒火,压着嗓子骂道:“你说你一个黄花大闺女,一辈子没见过男人啊!就这么缠着我不放?我都跟你说过了,我不想娶你!”
一番话,把江离和齐景听得目瞪口呆,只有岳朗,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兰满仓发了脾气,谁知秋英的脾气比他更大!
只听哗啦啦一阵瓷器掉在地上砸得粉碎的声音,不知案头的什么东西遭了秧。秋英怒道:“我就是疯了!你个混账王八蛋!”
“你的命是老娘救的!你伤重的那些天,我天天在你炕头守着,给你擦血,给你换药,连眼都不敢合一下,生怕一睡着了醒来,你就见阎王去了!后来你好容易活过来,翻身、换衣、擦洗,端屎端尿,全都是我这个黄花大闺女做的!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我缠着你不放?”
又是一阵哗啦啦响,秋英继续骂道,声音里带了哭腔:“忘恩负义的贼王八!”
“都怪我自己眼睛瞎了,出去采药就采药,没事非得救你干啥?挺大个人,整天不干人事,就知道叫我伤心难过!”
屋里又传来稀里哗啦、叮呤咣啷一阵乱响,这次好像连桌子都掀了。
岳朗听着不由有点心疼,这屋里面的家私摆设,都是他出钱买的,顾着他哥喜欢高雅精致的原则,全是尖货和俏货,哪一样也不便宜呢!
兰满仓一点声都没了,可能已经吓得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了。
几个听窗户根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笑得合不拢嘴。
“哎呦,他奶奶个纂儿哎,兰阎王横行了这么久,今天终于遇到对头了!”江离双手合十,向着不知哪个神明拜了拜。
岳朗一把捂住江离的嘴:“闭嘴,想要继续听,就别出声!”
好一个秋英姑娘,颇通兵法,知道杀敌就一定要乘胜追击,斩草除根。
“你说!我跟你混了这么久,谁信你我清清白白?!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你叫我回去嫁给谁?!今天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你……你……”兰满仓磕巴道。
“你不是总说,你们铁骑军都是些个恩怨分明,有恩必报的汉子吗?今天我话就放在这了!我问你,我救你性命之恩,比得上是你的重生父母,是不是?”
“……是呀。”
秋英紧接着追问道:“那你报是不报?”
兰满仓的声音变得特小,听着就有说不出的理亏:“……救命之恩,我当然……要报……”
秋英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大声说:“好!就要你这句话!你是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就以身相许吧,从今天开始,你姓兰的,就是我陈秋英的人了!”
兰满仓不说话,屋中只听秋英急怒下急促的喘气声。
这个时候,兰满仓居然不说话了!
窗纸上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把江离急得抓心挠肝,伸手想在窗纸上捅个眼,被齐景一把拦住了。
就这样,他被岳朗捂着嘴,齐景抱住手,呜呜呜地不能出声也动弹不得。
慌乱中只听兰满仓叹了口气,紧接着一瘸一拐的脚步,朝屋子正中走来。
片刻后秋英开始嚎啕大哭,哭声中不知含着多少委屈心酸,又夹杂着拳头打在衣服上的声音,一边哭一边骂着兰满仓负心薄情,是个特大号的混蛋。
再后来,那哭声被什么堵了一下,然后就越来越小,终于完全听不见了……
窗外几个贴着窗户正听不到下文,不防备兰满仓已经悄悄走到窗前,朝外嚷了一声:“都给老子滚!再待着,可别怪爷爷不客气!”
又过了会儿,窗纸一暗,连灯都吹了。
岳朗一脸淡定地把江离拉得脚不沾地:“小孩子家家的,还不快走!齐景啊,回去看看,我的钱还剩了多少,明天再补一份聘礼和嫁妆送过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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