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夏天

作者: 蜗牛山 | 来源:发表于2018-11-02 03:34 被阅读142次

      “奶奶,人死后会去哪里?”

      炎热的夏天,天还没亮,蚊帐里,五岁的我躺在奶奶旁边,她半睡半醒,手上的蒲扇却一直都没停过。我没从热风中得到多少凉意,但想到昨天河边从人群缝里看到的那一幕,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向奶奶那边挪了挪身子,悄悄地挨了过去。

      “奶奶,我怕!”

      “你小子,是不是昨天看热闹去了?胆子小就别跟别人去瞎凑热闹。”

      “心好的人呢,死后成仙享福,心坏的人,死后要见阎王下油锅……”奶奶继续唠叨着给我解释。

      奶奶一般醒得早,不忙的时节就在床上躺着和我聊天。什么话都给懵懂的我耐心地解释着的,但有时候我也觉得她略显唠叨。

      关于死后这个问题,我过几天乘凉的时候问过父亲母亲,他们都说人死了,就眼前一抹黑,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没啥鬼啊魂啊的。

      是的,就如奶奶所说,我昨天确实看热闹去了,跟着隔壁的堂哥,他比我大两三岁,我通常都是他的跟屁虫。堂哥带着我往人群里挤,没挤到最里层,但透过人缝,我还是能看到一个赤裸的孩童躺在河边地上。听人群大家的议论,那就是溺水死的志军了,村里每年发洪水的时候,河里都有游泳溺死的小孩,志军胆子大,经常逞能,尽往水急的地方游,寡居的娘都管不住他,最后索性放任自流了。他此刻赤条条地叉躺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但脸上还沾些水草,肚子圆鼓鼓的,浑身惨白,像只翻着肚皮的青蛙,根本辨认不出那就是昨天还在村头,作为“上垄军”一员跟我们激战那个小孩。

      蜗牛山的山脚从上到下三大排房子,每一排房子都是一户挨着一户,密密扎扎的从村头修到村尾。最上面一大排叫“上垄”,中间的一大排叫“中垄”,最下面那排自然就是“下垄”。“下垄”地势低了一大截,所以“下垄”的孩子平时不怎么到上面来。

      志军是“上垄”孩子里面和我们“中垄”斗得最凶的一个,胆子大,性子狠,蛮横不讲理,昨天就是他最先捡起石头扔我们的。

      而我从过年前那次后,就再也不敢向别人扔石头了。过年前,和上垄几个小孩闹翻时,我跟着堂哥朝对面也扔了一小块石头,没有什么准头,绵软无力,没有打到人。但当晚,上垄的一个孩子父母找上门来,说他孩子的鸡鸡被扔的石头打肿了,不得不去了乡里的卫生所,几个小孩都说是我扔的石头,父亲只好赔了医药费。那晚不顾我的辩解,不顾奶奶的阻拦,父亲把我屁股几乎打烂了。后来听堂哥说,是志军先指认的我,其他上垄的孩子就跟风咬定那石头是我扔的,从那以后,我简直恨死志军了。

      人群嗡嗡的议论声中,志军娘凄厉的嚎哭显得刺耳,但志军没有醒过来,他仍然静静地躺在地上,不管不顾周围人群嗡嗡的议论声和他娘几乎要昏死过去的嚎哭,看样子他一直都不会再醒过来了……我再也不敢看热闹了,没有跟堂哥一起,一个人失神落魄的走回了家,心里不再有以往对蛮横的志军的那种怨恨,只剩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失落。

      没有人去他家奔丧,那是夭折的孩子,不能设席。听奶奶说,凌晨时分,寡居的志军娘一个人背着志军出葬,裹着他睡觉用的破席,他妹妹跟在后面撒的纸钱。早上,我出门玩的时候,果然看到了村头路上散落的被露水打湿了的纸钱片,圆的,白的,很刺眼,中间都被剪刀简单的剪过一道口子。志军从此真的就在村里头消失了,让我一段时间都无法适应没有他的那种的宁静。他坟头就在村头不远的土坡上,孤零零的,每次路过都能看到,每次都让我心头一紧。

      又翻过年,天热起来,我跟着父母弟弟离开蜗牛山村,搬到了另一个乡的矿上。

      车子驶离村子,村头山坡上的孤坟变得越来越小。

      我们一家和别的老师家一起,都住在矿上子弟学校旁的宿舍里。矿区的宿舍建在稍微平缓的一块山坡面上,而学校在山坡的最高处,背后不远处就是悬崖。悬崖下面是一条经常干涸的河,夏天雨大时河里才有点水,平时能看到河床裸露出来的沙地,而河的尽头就在山崖底下的深洞暗潭里,据说通海。河谷那边是一面更高更阔的山坡,稀疏长草的山坡上横挂着一条小路,路的两头都看不到端点。

      我和弟弟在菜地里帮妈妈拔草,妈妈挑着大水桶给菜地浇水,蔬菜喝的就是水。

      爸爸当老师在子弟学校教书,妈妈开垦荒地种了不少菜。她什么活都干,平时有车拉矿时,就和其他妇女扛着铁铲,去矿场铲矿装车,闲时就在屋后打理菜地。

      “妈,那边山坡上怎么有个土包?那是什么?”我指着对面山坡上小路旁边的土包问。

      “那是个新挖的坟。”弟弟抢着说。妈妈也许是没听见,也许是太劳累了,并没有搭理我。弟弟的回答让我心里一哆嗦,不敢再看对面山坡。

      从各种小道消息得知,那新挖的坟埋的是个异乡人,夜里走路被抢了钱,连命都没保得住,又没有亲人来收尸,最后只好破席子一裹,挖了个坑埋在那里了事,碑都没立。传播小道消息的人无不描述得绘声绘色的,仿佛事发当天他们就在场亲眼目睹一般,不由得我不信,每到夜幕来临时,我愈发不敢往后山坡上看了。

      一天下午,我们一群小孩,大约十来人,一起绕道去后山悬崖下的河边,要取土胚做玩具手枪——据说河边晒干的粘土胚一整块一整块的,取一块,用刀或者硬竹片,就能削刻出逼真的手枪来。那些天子弟学校里很是流行人手一支的那种泥雕手枪,弄得我和弟弟心头痒痒的。

      那天,十几个小孩,浩浩荡荡,绕道从后崖对面的山坡下到崖下河边。从山坡小路走过时,想到那个传言,我还远远地瞟了一眼那个异乡人的坟堆,却不敢再多看。

      热火朝天的打磨场面,加上周围兴奋的小伙伴,让我暂时忘记了土坟的恐惧。和大家一起取粘土胚,打磨玩具手枪,完全沉浸在快乐的手工创作之中。

      不知不觉,太阳要落山了,天色渐暗。小伙伴们商量了一下,决定不绕路了,免得从土坟那里过,瘆人,还是从后崖爬小路上去吧,直接就爬到矿区子弟学校了,还省时间,免得回去晚了被大人揍。

      我跟在大家后面,手脚并用,在崎岖的山崖小路上艰难攀爬。直到在一片陡直的崖面半空,我发现自己爬错了路,竟已是上下两难,

      “你们快来救救我!”我不由急得大声呼救。

      其他小伙伴从上下两面看过来,七嘴八舌的指挥着我,但说者容易做者难,我发现他们的指挥都没法让我摆脱困境。

      抓着石壁的手越来越麻木,我慌张地环视四周,天色越来越暗。扭头看后坡,那个比周围显眼的新坟包愈发显得恐怖,那一瞬间,一股绝望的气息袭来,我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会不会摔死在这里,然后也孤零零地埋葬在后山那片山坡的小路旁?奶奶听到消息一定会哭得伤心欲绝的。胡思乱想之下,我伤心得开始大声哭了起来。

      “别慌,你那边上有根粗藤,快抓住那根藤。”有个小伙伴在底下提醒我。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望过去,果然有一根粗藤,从崖上吊到他们站立的土台上。我仿佛溺水中找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忙向那边靠近。

      藤条荡了几下,总算被我抓在手里了,我身体贴着崖面,两手抓住粗藤条,刚想顺着藤条溜下去。却没想到手上藤条上部一空,它承受不住我身体的重量,竟从上面断开了,我已经失去重心,一瞬间,世界坍塌了,

      “哎呀!糟了!”

      随着小伙伴们的惊呼声,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翻腾,后背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脑袋上仿佛被别人猛击了一榔头一般……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父亲汗流浃背、颠簸的背上,我脸上头上粘着硬邦邦的东西,用手一扯,伴随着刺痛,扯下的竟是干涸的血块,同时一阵血腥味飘进我的鼻腔喉咙里,后背火辣辣的疼,我不由得呻吟起来。

      “你别动!”那是妈妈的声音。

      “你这个索命鬼,没死啊?”父亲背着我骂骂咧咧的,脚步却没慢下来。

      “我的儿呀,你可别乱动,总算醒过来了呀!孩子他爸,儿子都这样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后面跟着我们一路小跑的母亲呜咽的声音传来。

      “都是你惯出来的,我绝饶不了你们!”父亲恨恨地说,不知他嘴里说的“你们”到底有没有包括母亲。

      那段路显得特别长,感觉过了很久,我们才赶到了矿上的卫生所。还好矿上唯一的医生正准备下班,他才迈出门就被风风火火的我们堵了个正着。看到浑身是血的我,着实把赋闲养老了好几年的医生给吓了一大跳,但仿佛饿了几年荤腥的老虎闻到了肉香,医生施展各种手段,从头到脚给我做了仔细的检查:头皮多处外擦伤,未见淤血;眉骨处外伤,约三厘米。背部多处擦伤,大腿骨轻微变形,怀疑骨裂,两脚足踝中度扭伤。有高烧……这是我多年以后,翻到抽屉里泛黄的病例页上记载的内容。在当时却足以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我觉得自己浑身是血,背痛腿麻,浑身火辣,总之,该是命不久矣。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

      “儿子啊,是不是很痛啊?忍着点,别哭,妈明天给你买糖吃啊。”

      “哭,哭个鬼啊,谁让你去爬那个崖的,啊?!”尽管我已经满身是血,父亲仍然在不依不饶地发泄他的怒气。

      “我要奶奶,呜……”我突然不想理会凶神恶煞的父亲了,只想见到慈祥的奶奶,我不想突然陷入无边的黑暗——虽然我厌恶父亲的冷酷无情,却相信他说的话:死去的人,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将深埋于冰冷黑暗的土层之下——父亲的话总是冰冷而真实的。多年后我才发觉,那就是所谓的“现实”。

      我越想越怕,村头的孤坟,后坡的新坟,在昏暗背景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刺眼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奶奶……”

      我渐渐地陷入了混沌之中,我看到自己躺在那里,无法动弹,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父亲,母亲,弟弟,堂哥,十几个小伙伴,医生,他们都从我身上的地面走过去,却没有一个人回头,我不敢扭头左右看,害怕看到同样躺在黑暗里的其他人,我觉得自己将要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奶奶……”

      一遍一遍的,不知呼喊了多久,

      “我可怜的孙啊,你怎么了,快醒醒啊,你可别吓着你的奶奶啊。”

      我从黑暗中听到了奶奶遥远而惊悸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手心贴慰着温暖的皱纹,感觉到那么的熟悉,那么的安稳。

      我醒了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奶奶慈祥而焦急的面庞。看到我醒来,我感觉到她握着我手的宽厚掌心湿透了。

      “我的孙儿呀,你可把我老婆子急死了。”

      “奶奶!”我虚弱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但奶奶还是听到了,她的脸庞渐渐露出了些许微笑。

      “奶奶,我不想离开你,不想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我想看到太阳。”

      奶奶不说话,站了起来,把窗帘拉开,早晨明媚的阳光撕开病房的昏暗,我从没有感受到如此可爱的阳光,那应该算得上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闪耀的光芒了。

      “奶奶,我好怕。”

      “别怕,你爸爸那是刀子皮豆腐心,作出个那么凶的样子,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哥俩好。你可不知道,那天他背着你着急地从山崖下一路小跑到卫生所,把鞋子都跑掉了,这些你妈可不会编来骗我。”

      “我不是怕他骂我,我怕黑,怕永远见不到你们。”

      “醒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摔的,怎么就这么怂了?有人逼着你去爬哪个崖吗?啊?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风风火火的父亲推开门闯了进来,瞪着我。

      “你给我出去!”没想到平时慈眉善目的奶奶会如此突然的对他儿子翻脸了。

      “出去就出去,都是你们这么惯出来的。”诧异而又满脸尴尬神情的父亲讪讪然地退出了病房。

      “奶奶,我好怕,我刚才做了个噩梦。”

      “孙儿呀,你可别胡思乱想的吓我这老婆子啊。我老婆子这命根子你要是有啥三长两短的,那可怎么办才好呀。”

      “我感觉到村里的志军了,觉得他就冰冷地躺在我身旁。”

      “唉,你的心那么善,怎么会跟他一样呢?你想到哪去了?志军娘这年来也总是做噩梦,上个月找银泉村的王蚁婆(我们当地给人做法的女巫婆称为蚁婆)给志军做法超度了,王蚁婆说‘志军托话了,你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孩子也不容易,他还是去随他爹吧,早投胎早好,他也没啥牵挂的,就是多准备些钱粮,让志军在阴间过得舒坦点,毕竟阴间跟咱这一样,哪都要打点,钱粮交给我就行,保证捎到,我王婆可是讲信用的。’”奶奶唯妙唯俏地模仿蚁婆王婆婆的腔调给我描述着。

      我很相信奶奶的话,志军虽然蛮横了点,但想起来除了朝我扔石头、诬陷我之外,确实倒是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虽然不能升仙,但也不至于让阎王爷判他下油锅吃苦吧。

      据奶奶说,志军娘自从找王蚁婆做了法事后,就再也不做志军的梦了,整个人好了不少,最近张罗着带女儿改嫁,毕竟,活着的人还得要活着。奶奶说既然这么灵验,回去她要找王婆讨些符咒来,让我以后戴着,保平安。

      几天以后,我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腿脚还不能动。虽然舍不得让奶奶回乡去,但那几天父亲一直埋怨因为我晚上要奶奶陪着睡,弟弟一个人不敢睡,被迫跟着他们挤,三个人确实睡不下,常常让他休息不好,影响了他白天备课教书。又说老家的猪、鸡和牛,爷爷一个人在老家怕是管不过来云云,最终奶奶看到我伤口渐渐长痂,就说要回去了。

      我看到奶奶搭着矿车渐行渐远,心里空落落的。

      生死走一遭后,再看向后坡“坟头”,我竟也没那么害怕了。只要不是夜晚,还是敢朝那看上几眼,然后在心里强装勇敢地骂上两句“你我萍水未相逢,有何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罢!”类似意思的话。

      后来长大了,我向母亲求证矿山后坡上外乡人遇害,裹席草葬的陈年旧事,她露出迷茫的神情,说怎么没听说过呢?

      我着急了,找弟弟问,他回忆好久,说想起来了,那是他同桌看了老师塞在讲台抽屉里的旧报纸后编出来骗他的,弟弟后来特地问过了,那个土堆根本不是个坟,只是小路另一头的住户见不得路面雨天积水,刨的排水槽积的土。

      “那你他妈的当时不告诉我?”

      看到我一本正经的发怒,弟弟有些懵了,

      “可你当时也没问我呀?”他讪讪然答道,气氛有些奇怪,诧异的神情,分明是没懂我的怒气从何而来。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也没说啥,只是突然特别地想念起前些年去世的奶奶……

相关文章

  • 那些年,那些夏天

    晌午时分,我撑着伞,从烈日炎炎的7月走过。 灼热的阳光将我逼进了伞下的一小片阴凉下,犹如孙猴子给唐僧画地为牢的那个...

  • 那些年的夏天

    “奶奶,人死后会去哪里?” 炎热的夏天,天还没亮,蚊帐里,五岁的我躺在奶奶旁边,她半睡半醒,手上的蒲扇...

  • 那些年的夏天

    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三伏天,而今年的三伏天比以往更长达45天,今年我刚好在坐月子,觉得炎热的每一天都很难熬,无...

  • 那些年的夏天

    互联网的发达开阔了我们的眼界,自从我知道这地球上有四季如春的地方,我就开始心向往之了。 究其原因是生在...

  • 那些年的夏天

    明亮的阳光 如一群淘气的小孩 在大街小巷 快乐的奔跑 知了在树上嘶鸣 用自己的方式 唤醒整个夏天的回忆 犹记得那些...

  • 那些年的夏天

    今天广州气温直接串到了38度高温。如果不是因为上班,没有人愿意踏出家门。 想起大学那些年的夏天,那时宿舍可没有现在...

  • 那些年的夏天

    很多年以后,木子回忆起高中的夏天还是一脸的甜蜜,即使教室的风扇一点也吹不走热意,即使教室里的空调永远只在教室前两排...

  • 那些年的夏天

    我喜欢夏天,不是盛夏,而是现在4,5月份的时候。这个时节天总是很蓝,风很轻,阳光明媚却不会让人感到闷热。昨天走在路...

  • 那些年的夏天

    大暑之日,碰上停电半小时,静心养气的片刻,生怕动挪分毫破了那丝苦躺所获之凉意,然,大脑这活物,可是断不能停...

  • 那些年的夏天

    那些年的夏天,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照得闪闪发亮,知了永不知疲倦地叫着,蝴蝶在花草间飞舞,冰棍上冒着凉爽香甜...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那些年的夏天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rffxqtx.html